第65章(柳木郎 · 二)
衡巷生2019-11-20 14:503,426

  褚攸真很想说些什么。

  但他努力地思考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能说什么好。

  毕竟这句话所包含的弦外之音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褚参知需要一点儿时间来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尽管“宥微”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并不常见,哪怕算上各类同音字,据他所了解,叫这名儿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不至于还需要费工夫来排查同名或同音名——真正消耗脑力的在于,这个“宥微”并非寻常人等,而是从前坎离派之主贺先生的关门弟子。

  至于坎离派,早在七八年前就已经被鸩羽给灭门了。

  所以梅百户这几年未曾返回京中是为了保护坎离派遗孤?所以坎离派灭门后佚散的那些药方是否在这个赵郎中的手里?如果在的话,那么陛下所言“润渠在外负责机密要务”的说法也姑且算是成立……那么这两个人说要成亲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该不会是梅百户为了药方做的假戏……

  这时候,炸了毛的赵郎中已经被安抚了下来,正端方地坐在桌面上,借由四足家具的高度以平视面前的不速之客。泾江不过是渭川的一段支流,往东再过一个右平郡便是渭川入海口,因着气候与山水的缘故,在泾江两岸的丘陵一带,男子多为扎实的中等身材,既不似北燕国那般虎背狼腰,亦不似西京那般颀长矫健,更不似吴越国那般纤巧灵活,倒跟南魏国中之人差不多。赵寒泾在青蒿县中算身量较高的了,可对上这劳什子的清平司参知,一时间竟不习惯这种需要仰起脑袋才能直视对方的感觉。

  结界还没解开,铺门也关的严实,前堂里的气氛颇有些尴尬,捕捉到褚参知眼中闪过的一丝质疑,冯阿嫣只好清了清嗓子,进一步解释道:“我跟师兄是真的。”

  而且是有父母之命和信物婚书的那种真。

  “所以说,贺先生曾经打算再收一个徒弟,那个徒弟就是你,并且把之前的关门弟子介绍给你当道侣……然后……”褚攸真把“陛下”这个词含混带过,“然后就,同意了?”

  “我一开始也很迷惑,所以刚好趁着今年祝寿的机会求证过了,确有此事。”因为师兄一直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探子,冯郎中也不想现在就暴露自己,只好斟酌着对褚攸真解释道。反正就算是她语焉不详,但作为一同替大殿下写过功课的昔年同僚,作为前定国公世子,对此经历丰富的褚参知也必定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褚参知当然能听懂,就是觉得这“意思”不太好克化。

  大概能圣寿节在所进贺表的后面插空闲聊,问陛下早年间有没有趁自己还小什么也不知道于是给自己指了婚什么的,除梅其荏外也没谁能做出这等大煞风景的事情了……或许对于别人而言这种行为不能称之为大煞风景,而是该算作冒犯天颜比较确切——更让褚攸真理解不能的是,难不成从梅百户还年幼的时候,陛下跟贺先生就已经预料到这孩子长大了是个断袖?

  虽说他的确是有记不住人脸的毛病,可他也能知道哪儿是鼻子哪儿是眼睛的,这赵郎中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个女扮男装的裙钗之流啊!论其与女子的相近程度还不如梅百……

  慢着。

  当年梅百户要学的东西甚至比大殿下还要多,他知道陛下为了将这伴读培养成大殿下的左膀右臂,是请了专门的师傅来教导如何模仿各类人等各年龄段的声腔语调的;但这会儿梅百户跟他说话,似乎并、没、有使用任何的发音技巧。

  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进门以来许多模糊的异常处都一点点明晰起来,甚至连年少时很难解释的一些事情也有了缘由:他甚至诡异地理解了当年梅百户为什么会格外关照那个南魏质子,就像他家中的妹妹会在畋猎时把猎犬叼回来的幼兔抱走去养,姑娘家大多都对看起来就可怜巴巴的小玩意儿心怀怜惜。只不过对于梅其荏而言,能当做食物的东西都不需要可怜,只有人于伦理道德上是绝对不能吃的,所以可以养人来满足自己的同情心。

  褚攸真眼神复杂地看向了小白兔一样急了眼咬人很疼的赵郎中。

  原来这或许是陛下补偿给梅百户的新兔子。

  毕竟原先那只因为身世过于复杂不得不放弃掉了,像赵郎中这样的就刚刚好,没有父母亲人也再没有师门,年纪又合适;只要隐姓埋名换个不起眼的身份,妥善地饲养在身边,全然不会有后顾之忧,甚至还能作为助力,偶尔帮上些小忙。

  赵寒泾被褚攸真那种“恍然大悟”的目光盯得背后发毛,偏了偏身子挪到师妹耳畔,小声叨叨:“我怎么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不太正常。”

  “是不太正常。”冯阿嫣知道,褚攸真那个脑子跟普通人不太一样,所以她并不敢妄加揣测这位参知到底思考到了什么。赵郎中坐的位置有点儿高,以冯郎中的身量,脑袋只能靠到他胸口,于是她干脆自己也蹭上桌子,凑到师兄耳边嘀咕,“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把他撵出去。”

  “我倒是也想把人撵走,不撵还怎么开门营生?可是师妹呀,”小赵郎中委屈地绞着衣带,艰难地承认了这个他十分不想承认的事实,“他是剑修,我揍不过他。”

  冯郎中抱着小郎中安慰道:“没事儿没事儿,师兄揍得过葛大师就成了,反正咱也没必要跟他彻底撕破脸,再怎么讨人嫌,好歹也还是清平司的参知不是?咱俩用不着非得跟他动个手见个真章,两句话把他气跑也就算了。”

  “……”俩人讲的这内容听起来像是什么悄悄话,可嗓门却一点儿都没往低了压,褚攸真突然便觉得自己很多余,极其多余,“劳驾,我耳朵没聋,二位说的话,我都听得真真切切的。”

  赵郎中从师妹肩窝里抬起头,望向在场唯一的一个多余人,满脸都是“这人怎么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的嫌弃:“所以你为什么还不走。”

  “因为我觉得我有必要跟梅百户谈谈。在今天之前,梅其荏,我以为我们能成为好兄弟,但是现在,我居然发现,兄弟似乎变成了妹妹?不对——这个所谓的‘好兄弟’一直都是妹妹。”眼见得赵寒泾想说什么,褚攸真一个眼刀刮得小白兔闭了嘴,“赵郎中,我不管你从前是谁,希望你能认清自己现在的身份,在你们正式拜堂圆房之前,这儿还没你说话的份儿。”

  他脑子有病,别跟他一般见识。飞快地在自家师兄手心里写完这句话,冯阿嫣痛快地承认了,宛如一块上好的滚刀肉:“是,你猜的没错,但你对妹夫的态度让我怀疑你是否真的想当这个哥。”

  褚攸真仰起下巴,十分不友好地盯着赵郎中:“我就是真的把你当妹妹才要对他这个态度,你也是军营里头混大的,应该知道男人都是什么德性。我不对他凶点儿他以后蹬鼻子上脸怎么办,你狠得下心管教他?只要他老实一点儿,好好跟着你别多事,那我也不会亏待他。”

  “……”尽管得到了师妹的安慰,但赵郎中咬紧了后槽牙,到底还是没忍住爆出一句粗口来,“去他娘的剑修。”

  而真正的剑修并不会因为被爆了一句粗口便情绪激动,褚攸真冷若冰霜地端着他那张嘲讽脸,自顾自继续发表着暴论:“难道我说得不对么,再怎么说梅百户也是正六品武官,而且隶属于天子亲军。即便是那些并非披甲武职、只负责督运粮草衣被的粮曹官们,那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倘若所配丈夫不过一介白身,也该些通晓些要敬重上官的道理。”

  在郁成宪公向高祖帝进献奇书《明夷子》之前,西唐作为新兴的一方割据势力,曾经贯彻着“丁男披甲,丁女传输,无战耕织,战皆从军”的全民兵屯制度;而到了兴武朝,西唐国中仍然还保留着一定的军户——军户之子同常人一般可以参加科举考试,其女亦可为公主或命妇的幕下职官,但更通常的情况是,子承父业前阵戍边,女在后方督粮转运。另有些十分英勇的女将领,能随着父兄或是丈夫在边界上提枪纵马、镇守国门;甚至从前边境没这么太平的时候,亦曾有着满门只余未亡人、寡妇们为了报仇拼死攻入敌营斩杀敌将的悲壮事迹。

  定国公一族靠着随高祖征战的军功起家,如今也是军籍中的大户,褚攸真自然对同僚的性别不甚在意——事实上,正如同儒生们热爱幻想“落魄书生凭佳人馈赠雁塔留名后抱美而归”的情节,“白袍小将误陷圈套时被少女武官搭救并喜结连理同受封赏”这种拟话本一样的小故事,对于曾经的世子而言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所以梅百户只要依旧能强悍地一刀削掉对手的脑袋,那么他或者她到底是男是女,又有什么打紧之处?只可惜这么有前途的武官,偏偏要嫁了个丹修。偏偏这丹修还是个经脉受损严重的,身娇又体软,连上前线做个军医都费劲儿。

  但在对妹夫的反复挑剔中,褚攸真突然发现了一个盲点——既然国朝并未禁止军户女子担任武职,那么,为什么梅百户需要从小便扮成男装?

  还没等他仔细向冯阿嫣询问这个问题,忽然“噔噔噔”响起一阵踏过木质楼梯的声音,从前堂二楼跑下来个年轻的妇人。那妇人正是陪同虞四郎在三七堂疗养的庞徽,而此刻,庞徽难得如此失态地满面焦急,被结界阻碍后,干脆抄起椅子作势要砸:“赵先生,您快来瞧瞧,阿四他不知怎么又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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