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柳木郎 · 三)
衡巷生2019-11-20 14:513,627

  结界当然不是区区一把椅子便能砸得开的,而庞徽也的确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褚攸真原本是来寻兄弟的,虽然“兄弟”没寻到,倒寻着个妹子,但他并不打算真的跟妹夫结仇,于是十分痛快地撤除了术法,也跟着上了二楼。

  先前墙上被剥皮歹人捅出来的那个洞已经找木匠修补好了,十几遍好大漆打磨过,几乎看不出是后补上去的木板,窗台上还重新养起了一小瓶银丹草。虞四郎喜欢窗口,清冽的草药气新鲜,渐入金秋的风也新鲜,还能暖洋洋晒到太阳,便央着庞徽帮他搬回了原来的位置。

  谁知道今日又出了变故。

  枕头上,少年静静地仰卧在被子里,神色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但那张过于苍白的面孔单薄得就像张纸,哪怕是不通医术的褚攸真见了,都能瞧得出,这孩子此刻正陷落于巨大的疲惫与不适中。然而在此刻之前,虞四郎的伤口早已经开始结痂,这段时间以来又跟紧了补养气血的汤药与吃食,双颊一天比一天红润可爱。而自从拿到了能够翻案的证据后,他更是十几年来未曾有过如此开阔的心境,只等着伤好了进京鸣冤,绝不会因为“情绪波动”等理由而好端端的突然昏厥。

  “只是因为失了精血而有些虚弱,等下午就会醒过来,没什么性命危险。”细致地检查过一番后,赵寒泾抿着唇角,面色也有些阴沉下来,“可他身上却再没有什么新的伤口,旧伤也并未崩裂。假如虞先生是为人所伤,前门被这剑修给堵着,后院我新添了阵法,他就只能从二楼翻窗进来。就算庞先生当时起身去倒了杯水,不在虞先生身边,一个大活人翻窗的动静,也没道理发现不了。”

  褚攸真没直接发表看法,他先是从袍袖里捏出一张符纸,上面画着颇有些奇怪的墨笔线条。褚参知把那图案在虞四郎额头上贴了一下,众人瞧着符纸肉眼可见地映起些微弱的白光来,他才把不紧不慢地把那符纸揣回袖子去:“的确不可能是活着的人做的。”

  这不是废话么。赵寒泾敢肯定,这符纸绝对不属于仙道中任何一个门派的法脉。但小郎中自认为是个大度的人,既然眼下有正事要紧,而且褚攸真的确能凭此证明搞事的不是“活人”,他也没有随便去给人家拆台的乐趣。

  被取走的是精血?他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重点验看手指,这才在虞四郎的左手中指尖发现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针孔。那针孔的位置靠近指甲缝,如果不带着明确目标去检查,极容易被忽略掉。

  很显然,这是行凶者故意为之的。

  “采血的量控制得非常有分寸,刚到了致人昏迷却不伤性命的线上。不管这蚊子精是人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这东西还保留着神志,跟我们之前见过的那些疯子不是一条道上的。”冯郎中若有所思地分析道,“也不会是什么厉害的大家伙,否则以你们俩对妖物的敏锐程度,早就跳起来了。”

  “我可没那么不稳重。”赵郎中小声嘟囔,“实力微弱,却能够保留神志的,多半是哪个方士手下所役使的妖灵,说不定从前也做过活人的。”

  褚攸真矜贵地点了点头,解释道:“正是如此。方才那张符纸,乃是清平司中的弗朗机方士所提供的,专门用来探查活人死后所化妖灵留下来的痕迹。”

  倘若往最坏处打算,这是又一个方士盯上了青蒿县。

  说不准盯上的还是赵寒泾。

  被不明方士的手下给搅和了一通,营业是不可能再营业的了。赵郎中给虞四郎开了两丸预防妖邪侵体的丹药,嘱咐庞徽现在喂一丸,等午后再喂一丸,便摆足了一副“主人家”的作态,请褚攸真到书房详谈:“褚参知大老远跑过来一趟,不会只是专程来挑剔赵某的罢?有事儿快说,说完快走,谁也不耽误谁。”

  “的确。”褚参知生生忍下了想暴打这个丹修的冲动,毕竟谁也没有那个胆量去保证,自己这辈子都用不着嗑丹药,“我此番前来,的确是有正事要谈。”

  “恰好我也有些事情,正愁找不到人来问。”冯阿嫣颇有些头疼地抚着额头,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这“妯娌俩”就又掐上了。冯郎中原本在被褚攸真识破时便设计好利益互换的条件,试图拉这位清平司参知上贼船,结果硬生生被两个人给折腾出了一股子内宅相斗式的醋味儿,砸得她这会儿也就只能当个被“美色”所惑的糊涂虫。

  明明小师兄的优点可不只是美色的!

  而褚参知这次脱队寻到了三七堂,除却想见一面叙叙旧以外,也是打算拉这位昔日的同僚站队的。他虽然拜了方外的师父,不再受朝中风波影响,但定国公府却还是身处在漩涡当中的。近三载来,京城中的形势越发扑朔迷离:刚入宫不足两年的慎嫔有了身孕,一时间风头无两,已薨元后所出的大皇子又被陛下给支到了前线,父未衰而长子已壮,怎么看都怎么像是陛下对嫡长子起了疑心,转而寄希望于幼子。

  不论是从派系上、抑或从情感上,他都希望梅百户能坚定地站在大殿下这一边。

  但褚攸真仍未想好,自己该怎么与梅百户提及此事。

  关好前堂铺门,三人坐到后院的书房里,褚攸真还在思考措辞,便请冯阿嫣先讲;急需互表诚意的盟友间是最不需要去客套的,她索性单刀直入:“我就只有一个问题——那位御正上大夫,到底是什么来路?”

  褚攸真答得也很利落:“方外出身,与朝中各派都保持着一定的联系,但也从未偏袒过哪一方。但据我所知,上大夫的辈分不算低,而且观念同清平司里的元老们相左,倒是与近些年各门派中的后起之秀更为合拍,大概率是陛下找来膈应那些老前辈的。”他思考了一下,隐晦暗示道,“虽然天子重募千秋殿职官,但目前尚未有确凿是要易储的苗头。”

  但他其实并不擅长打机锋这种东西,转折得十分生硬。然而正因为褚攸真不是专业的说客,冯郎中也可以放心地开诚布公:“我并非担心大殿下,我相信大殿下自己心里有数,不需要任何人代为操心。如今我最大的忧虑,其实是方外事,将师兄的事情告知与你,也正因为你是清平司的参知,而非定国公府的世子。”

  剑修忽然回过味儿来,他看了看沉默不语的丹修,又看了看一脸凝重的梅百户,试图确认自己的猜想:“当真在他手中?”

  “不止。”她自然明白,剑修讲的是坎离派那本引来灭门之祸的药方,“如果只是药方,谁来抢揍谁就完了,我不必这么焦虑。”

  不止是药方,还有更大的事端关系在这丹修身上。“我不放心”这种话,褚攸真向来是说不出口的,即便是有意给梅百户透消息,他也只会用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四月份的圆光案、前几日的剥皮案,再加上水份不知道掺了多少的鱼妖案,司正已然有所警觉。是以我等将奉命在青蒿县停留些时日,监测并追踪鸩羽留下的痕迹,就驻扎在城南驿馆中,有事可以来找我。”

  当他听说这赵寒泾便是坎离派弟子“宥微”时,也曾想过,鸩羽是否便是冲着坎离派的秘方来的;可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是为了那一本手札,只要抓走赵寒泾细细拷问即可,何须摆出如此阵仗?恐怕所谓的秘方就只是个幌子,背后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难不成……是为了那石刻中所言说的地婴?

  西唐建立之前,淮水以北仍是大魏的天下。魏代末帝性骄奢好游猎,于西京郊外山间大肆拆毁村落,以扩建汤泉行宫,甚至把传说中有仙人曾羽化过的石窟也一并侵占,并派遣亲信宦官到石窟中索求仙迹。而石窟空空如也,只岩壁上刻着三十九个蝌蚪文字,君王强征了十几位擅长古文字的小学大儒,历时数月,方才解开了石刻内容。

  那三十九个字写的是:“天时怼之人皇兮,三分琮鼎。御氏平止,六世为宁。妇丧且怨,会地魄兮,死而作婴,秋亦肇止,蒿莱曰青。”

  末帝高兴地赏赐过参与解读的大儒,随即命侍卫缚来正有孕七月的宠妃御氏,并亲自刳杀了。他授意林皇后伪造御妃意图毒害君王的证据,以谋逆罪将其母家下狱,九族中不分男女老幼统统处斩,刑场上哭嚎不绝,于闹市示众的头颅垒如山丘。

  他自信已经按照仙人谶言阻止了大魏倾覆的下场,继续过着酒池肉林的生活。然而还没过得了半年,林氏一族发动叛乱,逼迫末帝逊位。国舅自立帝,仍留国号为“魏”,至此淮北大乱。正当群雄逐鹿淮北、林氏朝廷节节南退时,有一枭雄横空出世,从掌管太守车架舆马的小吏拼杀至三郡节度。割据势力间又经过数年的相互吞并,当初大魏的版图为熊氏、左氏、林氏三家所分,各自立国称帝,林氏不敢再号大魏,改国号为“南魏”。

  而西唐高祖皇帝,正是那车夫出身的左姓枭雄——原来御氏并非指姓御,而是指以“御”为职之人。

  大儒们只翻译了对应的文字,并不能推敲出谶言的含义,而末帝自行将后五句理解为是御妃死得怨恨,安葬于地下会化作妖物前来报复,便将母子两具尸体剁碎了饲犬。因为有这么个前车之鉴,西唐高祖在处理石窟谶言时,未敢擅自解读,而是交由献上《明夷子》的成宪公推演。成宪公的确卜算出了一个结果,但这结果并未公布,只由西唐历代皇帝暗中保管。

  到兴武朝这一代,恰好是第六世,于是天子登基之初便将成宪公的解读透露给了清平司的司正与参知:西唐国祚安宁到第六世君王时,某年七月,将有地气结胎,凭借妇人怨恨而化婴临世,凶吉参半。

  最末一句“蒿莱曰青”,所指的必定不会是蒿里;而左平郡恰好有一个县,叫做青蒿县。

  时间、地点、条件都齐全了,在谶言遭末帝所曲解的二百三十多年后,是否真的会有一个千载难遇的地婴出现?

  怕不是这丹修与地婴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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