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大殿下。
哦哟,定国公世子。
到底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而阿嫣也不准备让他知道的呢?
书房里的圆桌旁,赵郎中沉默不语地端坐在冯阿嫣身边,宛如一尊雨过天青色的瓷花瓶,釉质细腻线条精致,瓷胎薄的能透亮……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花瓶太容易被打碎了,必须要小心轻放才行。好在瓶子的确是够漂亮,而且价值不菲,是以大多数人都不吝于以自己最轻柔最谨慎的那一面来对待这宝物。
不过很可惜的是,这不过是大部分人的错觉罢了。“赵寒泾”这尊花瓶美则美矣,内里却充斥的都是些“叫你一声你敢答应么”的化尸酸水儿。看到阿嫣同褚攸真熟稔地交谈,他只觉得自己满心都在翻腾着滋啦啦咕嘟嘟的泡泡,恨不得顷刻间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让这烦人的剑修赶紧消失才好。
但他克制住了。赵郎中觉得,自己现在并没有因为被欺瞒而发怒的立场,因为他自己也小心翼翼地瞒下了很多事情。如今他仍然极度期盼着拜堂成亲、期盼着跟阿嫣有进一步的亲密关系;可眼看着婚期越是临近,他的期盼里就越夹杂上浓郁而复杂的焦虑与不安。尤其在上次与阿嫣详谈后,听她说——“我回答贺先生说,把他的病治好,他不就能跟人玩儿了么?”——明明作为逼问的那一方,可赵寒泾却不得不先寻机岔开了话题。
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跟阿嫣坦白,“不能同人接触”,其实那并非什么传染的恶疾,而是因为,被师父描述成又可爱又勤奋的那个“宥微”,其实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师父从一开始便知道所谓“关门弟子”的异常,但阿嫣呢?阿嫣她到底知道多少呢?赵寒泾无法强求,也不敢去揣测,当冯阿嫣了解到他的本来面目后,她还会像现在这样把他当做一个“人”去喜欢么?
与人共处近距离十几年后,渐渐忘却了寂静与孤独的他,终于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尽管自己看起来已经很像是个人了,可本质上却仍是个天生与人存在隔阂的异类。
而最最可笑的是,他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沉默旁观中,赵郎中不得不趁机进行思考,自己是否该尽快向阿嫣坦白此事,到时候又该如何挽留这段很有可能因为他不是人而失去的感情。就在这时,他听到阿嫣说:“如果只是药方,谁来抢揍谁就完了,我不必这么焦虑。”
对哦,还有师父留下的谜题,谁知道答案到底会通向何等棘手的东西呢?
而对面的褚攸真惊诧到了极点,显然也是一副知道些什么的模样。这位清平司参知小时候曾作为皇子伴读在宫中读书、年纪略大些后又拜入了玄通道,两处都是极度讲求矜贵仪态的所在,自然不会做出“倒抽一口冷气”这样不体面的表情。
所以他也就只是呆滞了半盏茶的工夫而已。
“陛下知道么?”想通关节后,褚参知第一反应便是向冯阿嫣询问这个问题。
“我不清楚……我连订亲的事情都是后来才旁敲侧击出来的,当初贺先生到底同官家都讲过些什么,是你敢问还是我敢问。”冯阿嫣非常坦然靠到了自家师兄的肩头,“但不管怎么说,我是真心想要跟师兄成亲的。”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真心想要跟师妹成亲的。”小赵郎中心虚地搂住师妹,开口讲出他打进书房来说的第一句话。因为心底过于焦虑,他语调里不自知地带上了些鼻音,听起来颇有些可怜兮兮的意味,心疼得冯阿嫣也抱紧了师兄,安抚地拍着他的背。
本就是这丹修身份不明才引起的事端,身为方外之人,有甚么好扮可怜的!但看在形势并非太过严峻的份上,褚攸真姑且按捺住了想揍人的冲动。很显然,无论赵郎中是否真的跟地婴有关联,抑或他便只是坎离派最后幸存的门人,陛下这一子落得都不亏。自小见惯倾轧的褚参知不由得想,若非这些年来官家做事一向有底线,自己都看在眼里,不然他都要怀疑,当年坎离派灭门是不是天子授意做下的案子了。
忽然,赵寒泾抬起了头:“有东西进院儿了。”
经此提醒,沉浸在思绪中的褚攸真方才察觉到,果然有东西触动了院子里的防护,登时黑了脸……居然被个丹修给快了一步。
趁俩人还抱得死紧没来得及分开,不服输的剑修抢先起身到院子里查看。原来飞进来的是一只渡鸦,那通身漆黑的鸟儿十分训练有素,两只爪子扒紧了晾衣用的竹竿,也不乱蹦跶,见褚攸真从房中走出,顿时口出人言道:“褚官长,我被挡在外面了。”
倒比那恼人的丹修还要委屈上三分。
称呼褚攸真为“官长”的,约莫也只有他在清平司的下属了。大概是手下的人发现了什么线索,要找褚参知商谈,冯阿嫣痛痛快快地开了院门,便见得门外候着一个穿黑袍勒鍮石带銙的绿眼睛;那渡鸦也扑棱棱展起翅膀,落到了来人的肩头。
来人生得锥鼻深目,鼻翼两侧白皙的皮肤上点着些雀斑,一对瞳仁儿碧莹莹十分通透,一看便知并非中原人士。但这弗朗机人还很年轻,生得苍白又纤瘦,周身洋溢着浓郁的书卷气,打扮得清清爽爽,瞧起来比那些大胡子长卷发乱成一堆的传教僧们要好相处得多;再加上他有一头打着卷儿的浅栗色头发,不甚服帖地从巾帻中漏出短短一缕,软绵绵耷拉在额边,全然是个还需要旁人来照顾的可爱少年。
“您好,尊敬的女士,中立法师费思渺乐意为您效劳。”与方才那渡鸦一模一样的嗓音响起,绿眼睛礼貌地自我介绍道。尽管他的中原话说得还算地道,只带着些还算无碍的卷舌音,但措辞与行动间却不由自主地掺上了些来自家乡的习惯。弗朗机少年弯下腰,这才记起来在东大陆行吻手礼是非常孟浪的,只好尴尬地把抻出一半的手缩回到身后去,假装自己只是鞠了个躬。
“杵在门口像什么样子。”见手下在梅百户面前露怯,褚攸真不禁皱了皱眉;他被某丹修给刺激了半天,这会儿终于恢复了些参知该有的架势,“有事即可通报,无须回避。”
“是!”费思渺,或者说费尔南多一步跨过门槛,顺手还帮忙带上了院门,“对亡灵法术的监测有反应了,反应最强烈之处,在泾北县城内,或许敌方为了躲避我们,已经渡江北上并隐藏起来。”
“知道了,继续监测。”褚攸真点点头,顺手向梅百户介绍道,“这位便是我方才提及的弗朗机方士,汉名叫费思渺,目前清平司内用来测验遗留气息的符纸都出自他手,虽说年纪小了些,倒还算是有前途。”
“是‘法师’,官长,不是‘方士’。”费思渺站在一旁,小声但执拗地纠正着,“赞美真理,倘若您坚持称呼我为‘方士’的话,我会以为您把我同那些炼金房里的术士给混淆起来的。”
“噗”的一声,赵郎中很不地道地笑了出来。
因为褚攸真被弗朗机人给噎回去的表情,真的是令他太解气了。
“咳咳,你就不应该激怒你的上司,我亲爱的学生。”费思渺的思维中突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透过这愉快的语言,简直能联想到一个老头正在手舞足蹈,“看呐,两个男人同一个女人,多么值得歌唱的戏剧式冲突!你知道阿喀琉斯为什么愤怒么?朱庇特之箭是无道理可讲的,再伟大的英雄也会为了女人而冒失!”
费思渺默默在心底翻白眼道:“老师,这也是您说过的,法师的荣耀绝不可以被术士玷污。”
而那老头依然在他脑子里跳舞:“场合,我的孩子,说话的场合是多么重要的艺术!赌上卡夫卡家三代黑法师的名誉,你老师我还活着的时候,从来没因为不看场合说话而惹怒过任何人!”
是啊,您从未失言,因为您都是不看场合直接放禁咒的——学生毫无敬意地腹诽着自己的老师。
事实上,与其说是老师,不如说是寄生物更贴切些。
通报过消息后,费思渺随着上司褚参知返回了临时驻地,他其实很有些疲惫了,但还是在上司的指令下收拾必备物资,预备前往更贴近反应中心的位置进行观测。作为一个从八品主簿,而且还是异国出身,能被参知评价为“还算是有些前途”,就意味着他需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公差上,努力争取上司们的赏识,而不是潜心于对真理与知识的探索。而在西大陆,法师基本都是些身体孱弱但精神力量极度强大的存在,他们受人供养,蜗居在自己的法师塔里,并不需要面临费思渺一年里有十个月在出差的窘境。
最初刚漂泊到东大陆时,他甚至不理解为什么会有比骑士更强悍、并靠着法剑而不是法杖战斗的“剑修”。尽管这里的施法者一样受到尊敬,可他们对于身躯的锤炼却令他咋舌。尤其是他最近刚调拨至其麾下的这位褚参知,听说曾经一人一剑在清河郡那魔窟里杀了几个来回,简直是能够徒手劈巨龙的强悍存在。
费思渺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给自己灌下一瓶能够恢复体力的魔药,继续往空间戒指里储藏各种可能要使用到的参考书籍。
就在这时,他听到他的老师像是吃错药了一样,疯狂而激情地赞美了一长串不同地域的神祗:“冥王哈迪斯在上!普路托在上!海拉的荣光永存于雾之国!瞧瞧我发现了什么!是巫妖!东大陆居然也有巫妖!啊这纯粹而甜美的死亡气息!”
“……”在摊上这么一位老师之前,他其实是信仰光明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