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柳木郎 · 五)
衡巷生2019-11-20 14:503,455

  昏睡了两个时辰后,虞四郎终于慢慢地苏醒了。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冷,又很疲倦,忍不住想再往被子里缩一缩,却连曲起膝盖的力气都提不起来。这是……怎么了?他迷惘地望着天花板上糊满的皮纸,小口小口地瘫在褥子上喘着气。

  “阿四?”庞徽原本伏在床边的小柜子上打盹儿,恍惚间听得呼吸的频率有变,睁开眼见他果然是醒了,黯淡了一上午的瞳仁终于迸出些光彩来,“现在感觉如何?可舒坦些了?”

  他张了张嘴,小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冷……徽哥,我冷……”

  被子上又加盖一层毯子,他披上夹衣,啜着汤匙里热腾腾的半碗糖水,这才有了点儿活着的实感。这段时日以来,他一直在卧床养病,贴身的小褂外便只松松系了件直袖衫子,靠着迎枕坐起身的时候,琵琶骨从对襟儿的衣领里支棱出来,上面绷着一层细嫩的皮,显然要比病前更消瘦了许多。庞徽瞧着心疼,小心地喂他喝糖水,倒忽略了自己眼底也跟着熬出了两团青影。

  自从剥皮歹人落网之后,医馆那两口子再没撵过她,庞徽便顺势住了下来;先前租赁下来的小院倒也没退,只雇了人每日洒扫,确保随时都能够搬过去。她原本是这么打算的,等阿四的病情稳定下来,就搬到小院去休养,比住医馆更自在些,等他康复了再说别的。左右他也到了快倒仓的年纪,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歇一歇,不管他是否决定要到京城去告御状,不管他以后还唱不唱了,自己都陪着他。

  幸好父亲并不反对,而是捎来了些体己钱,权当做补贴租金上的开支。

  可正当她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阿四又遭了妖物的袭击,虽说于性命上并无危险,却也是不得不因此多躺上十天半个月。看到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的人难受成这样子,庞徽恨不得把亲身把那操控妖灵的术士给揪出来放血,好教那邪修也尝尝这滋味儿。

  最后一勺糖水也喂了下去,就在此刻,虞四郎忽然唤了她一声:“徽哥。”

  她赶忙将思绪拉回,倾过身子,努力保持着一贯的沉稳,询问道:“阿四?”

  “帮我请赵先生过来一趟吧,”少年似是终于攒够了说话的气力,直起腰靠上去,在她肩头蹭了蹭面颊,“我记起一点儿昏倒前的事情,或许能够凭这线索逮住那东西。”

  而另一厢,在老师的逼迫下,费思渺不得不硬着头皮,循着所谓“浓郁而甜美的死亡气息”,去跟东大陆的巫妖进行接触。尽管他并不敬重这位一看就知道很不靠谱的老师,也不想要跟传说中危险至极的黑暗生物打交道,但从根本问题上说,如果卡夫卡阁下非要他去做什么事情的话,他是没有拒绝的余地的。

  这当然与“学生即是老师的财产”无关,疯了的黑法师甚至连个能用的身体都没有!但鉴于二人之间存在的献祭关系,为了生命安全着想,可怜的小祭品只能全心全力去侍奉这位与隔三差五就要发一回癫的大魔王。

  是的,费思渺正是那可怜的小祭品。

  一年前,他被右平郡清平署的职官们从海盗手里救出来时,整个人都浸泡在自己的鲜血里,几乎要断了气。小费尔南多的父亲是一位圣骑士,他虽然没能遗传到父亲雄健的体魄,却生来就有着强大的精神力,是以自幼便在神殿的唱诗班里进修——本来这还称得上是一条光辉而又可靠的道路,可正当他作为随行人员跟着祭司团访问穆哈特帝国时,光明神的使者们遭遇了袭击,费尔南多不幸为海盗所俘虏。那些海盗被一个亡灵巫师所率领着,航行了三个月的时间,把他带到东大陆一个爬满蝰蛇的岛屿上,四肢抻直绑紧在召唤异教徒的邪恶石阵中央,并切开了他手腕与脚踝上的血管,试图通过献祭来召唤出强大的黑暗生物。那些伤口割得非常深,几乎快伤到筋腱,甚至于他现在仍不能灵活地使用左手。

  然而当阵法被血所驱动后,小岛剧烈得颤动起来,仿佛发生了地震一般。亡灵巫师和海盗们被运转起来的阵法吸成了干尸,只有小祭品勉强活了下来,被那些受异变所惊动的东大陆施法者捡了回去。他们救了费尔南多一命,夸他比大食人好养活,并通过一个翻译磕磕绊绊地告诉他,因为南部边境准备与敌国开战,境内的大港口小码头、甚至于海岸沿线都已经全部戒严,所以他无法沿着原航线坐船回到故乡。

  费尔南多身无分文,支付不起随陆路商队归乡的旅费;但就算有钱,他的身体已经被长期的底舱监禁折磨得很孱弱,并不能经得住旅途的颠簸。所幸这些东方法师并不排斥不同信仰的教徒,欢迎他留下来,为了生活下去,他学习了东方的语言,选取名字的第一个音节为汉姓,给自己起了东方的名字,开始为新的上司效劳。

  反正也只是换一个工作的地方而已。

  新上司们以为那场献祭失败了,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献祭成功了,或者说没完全失败:巫妖的身体卡在了空间缝隙中,而魂火却附着到了自己的身上。虽然这是个疯疯癫癫的糟老头,表面上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有成为大魔王的潜质,但从黑暗生物的分类来看,卡夫卡的确是一个拥有恐怖实力的巫妖。

  现在,大魔王试图支使他的学生去接触另一个巫妖。

  是因为神的侍者已被罪恶之血所玷污,所以光明神的护祐已经不再恩泽于自己了么?可自己又不是自愿的呀!

  费思渺默默地擦了下额角的汗水,试图再次搭上与卡夫卡的精神链接:“老师,您确定你们巫妖之间的相处,能和平友好吗?”

  “当然……不可能的了哈哈哈哈哈哈!难道你没听说过那句东大陆的箴言吗,”卡夫卡十分兴奋,换了一口荒腔走板的蹩脚汉话,瓮声瓮气地拖长了音,试图教育自己的学生,“一山不容——二虎!”

  “……”法师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所以您就打算让我去送死吗?!”

  老巫妖雀跃不已,宛如贵族公学中预备参加集体春游的低年级学生:“不不不,我亲爱的学生,你要对你自己有信心!通常来讲,法师的求知欲使我们不会轻易地浪费珍贵材料,一百个巫妖里有九十九个在生前都是施法者——当然受法则限制巫妖的数量本身不可能这么多啦,总之,我保证,你会被轻拿轻放的。”

  回忆起之前被粗暴地关在底舱、被残忍地绑住放血的经历,费思渺不由得面色惨白:“可是很显然,学生并没有被轻拿轻放过。”

  “那是因为召唤我出来的是个半桶水!你看我的身体还被卡在空间裂缝里!”卡夫卡的声音逐渐暴躁了起来,“该死的!我需要一个同行教教我如何能欺骗法则好在这个位面保持身体的完整性!”

  “……”费思渺光顾着低头跟精神链接中的老师说话,并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变化,所以当一双锥子般的木足踱进他的视线时,可怜的小法师这才意识到,老师要他前去拜会的那个东方巫妖,已经收敛住气息,潜入到了他的身边。

  容易得像是在吃炊饼之前先涂好一层红艳艳的蚕豆辣酱。

  “炊饼”本能地后窜了一步,却不敢再往远了逃,只能惶遽地望着对方,强耐住小腿腓肠肌的痉挛……因为眼前的巫妖是拥有身体的,肉眼可见,所以其可怖程度远高于只会在他脑子蹦跶的卡夫卡老师。费思渺能够十分直观地感受到,如果这位阁下想把自己摆到试验台上仔细研究一番,或许乖乖地主动躺好,会是更为明智的选择。

  于是那遮面的白绸布之后,突兀地响起了一声轻笑。

  “来都来了,不吃碗茶再走么?”

  三七堂里,赵寒泾刚从二楼下来,还没待歇口气儿的,便见得一行人匆匆忙忙抬着个后生闯进医馆。那后生面无血色,昏迷不醒,连呼吸都发着虚,旁边跟着个哭哭啼啼的小娘子,自称是这后生的婆娘,家中做的是编席的营生。说自己夫君前一刻还好端端的在院子里破苇眉子,她不过是跟婆婆进屋抬一捆新苇,转身回来便见得夫君发了怪病,昏迷不醒。

  根据妇人的描述,再加上先前检查虞四郎的经验,赵郎中直接验看了这病患的手指,果不其然,在左手中指尖的指甲缝儿里,有一个小小的血点儿。

  又一个被妖灵给吸走了精血的。

  赵寒泾有预感,最近这类病患恐怕是少不了,于是从师父那本手札里抄录了方子,与师妹一起赶制一批生血补血的成药。果然,直到傍晚上铺板,医馆里陆陆续续来了四五个患者,皆是无缘无故昏倒了的青壮年,而且左手中指尖都有那么一个不打眼的针痕。小郎中只能取了药灌下去,把人留到醒转,然后嘱咐家属多给吃些补养得食物,别无他法。

  好在后面这些遭到妖灵袭击的人都比较康健,休息几天即可完全恢复,不像虞四郎,本就抱恙病中,再失了精血,非要把人摁住再躺上一个月才够稳妥。

  快到八月了,天黑得越来越快,穿堂里早早地点亮了风灯,他捞起夹袍下摆,挽高袖子,一来一回地踏着药碾。石臼里,牡丹皮、当归身、熟地黄等十几种药物渐渐聚合成粘连的一大团碎末,小赵郎中一边机械地碾压着药团,一边百思不得其解:既然那妖灵大范围采血,多半是为了供养它背后的方士,可既然是用来供养的,之后所遇袭的那些青壮年才是最符合常理的选择,那说句不好听的,虞四郎这么个小药罐子,是如何被算进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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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堂病案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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