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柳木郎 · 六)
衡巷生2019-11-20 15:023,358

  两个时辰前。

  费思渺双手抱着一盏热茶,炕几对面是依旧裹一身黑斗篷的巫妖阁下。他不会盘膝,只好垂着两只脚、侧身坐在炕沿上,小腿像是得了疟疾般抽搐个不停。这是驿馆中所标配的上房,一应陈设家什谈不上多精致,但舒适度是足够的。然而费思渺哆嗦着,只觉得自己屁股底下的垫子根本不是丝绵絮满的,而是几千根针码在一起所织成的毡子,根根针尖朝上,扎的他随时想要蹦起来逃跑。

  但他没有逃跑的机会。

  “老师……你说,这碗茶喝下去……我是不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强忍着想丢下茶碗的本能,狂戳自己精神连接中的卡夫卡老师,“我、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一个实验没做完……”

  此刻,卡夫卡简直兴奋到摩拳擦掌,恨不得把自己卡住的躯壳薅出来以身代之:“嘘!你要学会镇定,这是法师的美德!多么美妙而又难得的一次奇遇!我敢用黑法师的名誉打赌,你不会再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一位完整的巫妖!完整的!”

  “我觉得,巫妖更想在实验台上近距离观察我……”年轻的法师几乎要哭出来,虽然他拒绝向名义上的老师学习黑魔法,只自己埋头钻研些无害的法术,但黑魔法有多可怕,他是在海盗船的底舱里体验过的。倘若不是还要留着完整的祭品来进行献祭,恐怕早在那个时候,他就要被精准地拆分成几块,而灵魂还要被拴在一边,眼看着黑法师把他尸体的心脏切成薄片!

  原本底舱里有几十个俘虏的,等到了蛇岛时,就只剩下他一个还活着了!

  而他那不靠谱的老师却更加兴奋了,仿佛是个在小饭馆里喝高了正哈哈大笑的酒糟鼻术士:“不要过于担心,你看他或者说她的品味还是不错的……比如这红茶闻起来真香浓,可惜东大陆喝茶不习惯加牛奶也不加糖……我亲爱的学生,请抛弃你从低级黑法师那里得来的偏见,把你活活拆成几大块是非常浪费的行为。对于有品味的巫妖来说,饲养温顺的活人做宠物,尤其是漂亮的活人,比掐死了做成傀儡守卫要高级得多!相信我,没人能抵抗得了你的浅栗色卷发跟小雀斑,巫妖也一样,他们死之前也都是活人!”

  “您该不会是,想让您的学生……”费思渺呆愣了数息,才从汉话里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以色侍人?”

  “不可以吗?如果不是你老师我已经一把年纪了我也很想试试……”卡夫卡羞涩了片刻,随即又开始撺掇他的学生,“快!赶紧找个可爱的话题打破沉默,东大陆的巫妖阁下在观察你,给人家留个好印象!然后交换出欺骗法则的办法!”

  节操是什么,下限是什么,显然,卡夫卡并不在意。

  只要能拿到欺骗法则的办法,让他能进化成完整的巫妖,他可以亲自把学生洗白白然后送到东大陆巫妖阁下的床上!

  但费思渺只想哭。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就像一把无形的解剖刀,时不时透过白绢刺向自己,仿佛要一寸一寸把他割开似的;对方端正地坐在小几后,大概正敲定着对新玩具的各类实验计划,并伺机付与实施——这是连那位褚参知也住不到的上等房间,显然,巫妖阁下在西唐国的地位要比清平司的佐贰官更高。尽管东大陆与西大陆的阶层划分与权力限定并不相同,但这并不妨碍上位者们可以随手捏死他一个小小的主簿。

  这间屋子里,也就只有他的老师卡夫卡,全然没有身为施法者该有的节操与明智。

  “看起来,这间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就在费思渺绞尽脑汁想要找借口脱身是,慢慢打着香篆的上大夫轻笑道,“费主簿,不介绍一下么?”

  吓得小法师登时爆出了一连串的母语,语速又快又抖,还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看起来怕得要命。等他飞快地解释完老师的来历并请求巫妖阁下饶自己一条活路,感受到了来自炕几对面的沉默,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是东大陆人,很可能听不懂自己的母语。

  救命!巫妖阁下会不会觉得他是在戏弄自己,然后把他拖到实验室里虐杀掉!

  听到少年这一大通叽里咕噜的弗朗机语,上大夫倒没如费思渺预想中那般恼怒,只是宽和地询问道:“啊,抱歉,我最多只听得懂一点点东瀛话跟南月母话,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所以,能请你再说一遍嘛?”

  费思渺磕磕绊绊用汉话复述了一般,惊惶得像是猫爪下的灰家鼠,并迅速地把黑锅还给了卡夫卡:“所以千错万错都是我老师的错!求求您宽恕我的无知吧!”

  “身躯卡在虚境里?倒有些意思。”上大夫把云纹香篆扣在铜钵里压实脱范,而后用火折子小心地点燃,轻烟缓缓腾起,模糊的香雾把后面那只缠满绷带的手也柔和了几分,“我们把此岸同彼岸之间的夹缝称作‘虚境’,因为那是阴阳两气不断在进行冲撞、变化的地方,其本身的位置也不甚固定。如果能肯定身躯的确卡在虚境了的话,很有可能并非为现世法所不容,更大几率是陷入了虚境中常有的炁漩。”

  “除非等炁漩自己归一,否则卷入了里面的东西是拿不出来的……换句话说,就算是鄙人,也并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在上大夫解释的这段时间里,费思渺短暂地忘记了恐惧,他搁下茶盏,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跟细炭条,努力地记着要点。果然这是真正的不死施法者才会有的智慧!像他老师那种半瓶醋除了出馊主意根本起不到任何使见识增长的作用!

  沉醉于知识的美妙,法师敬畏而小心地提问道:“气……哦,炁。炁漩又是什么?”

  上大夫袖手而笑:“我可以为你解答,不过,鄙人对贵国的等价交换法则略有耳闻,事实上,我中洲修士也有类似的传统。所以……费主簿要用什么来交换这份知识呢?一根手指?抑或是一只耳朵?你也可以把你自己囫囵个儿送给我,然后我将毫无保留地回答任何问题。”

  捏着细炭条,费思渺的求知欲啪叽一声摔死在脸上,削瘦的双颊也迅速变得煞白,他终于憋忍不住,噫呜呜噫地哭了起来——单是一个名词定义就要割下一只耳朵,那他之前问的那些问题,岂不是要切下两条腿来还!?

  手是万万不可以的!法师的手是珍贵的宝物啊噫噫噫呜呜呜!

  褚攸真推门进来寻人的时候,便瞧见据说被上大夫给拐跑了的费主簿,因为一个提问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偏偏这小孩儿还不敢大声嚎啕,就只能凄凄惨惨地发着抖,拼命把抽噎声压抑到最低。

  “什么时候跟您说话还带剁手的?您闲的没事儿吓唬他干嘛!”褚攸真恨不得当场跟上大夫打一架,以证明这老先生真的没什么害处,就只是太擅长吓唬人了;他掏出块素绢帕子丢给费思渺,作势呵斥道,“磨蹭什么,还不快出发去泾北县,车马都等了你一炷香的工夫了。”

  接过那帕子,小法师如临大赦般使劲儿擦了擦脸,抱着笔记本感激地对褚参知鞠了一躬,而后飞也似沿着墙根儿蹿出了屋子。

  费思渺跑路后,那蒙面的白绢之下,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快活而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某真是,真是许久未曾见过如此别致可爱的后生郎。”

  “您是跟过来消遣的吗,是就直说,我现在便派人拿着银子去不知春,给您订今晚的座位。”褚攸真冷冷嘲讽道,“好不容易出一趟京,怎么着也得见见风月场里的大世面不是?”

  “阿呀,”上大夫猫爪一样向前摆了摆手,“别那么刻薄嘛,这以后谁还愿意同你结为道侣啊?”

  “说得好像您这么招猫逗狗的,就找得着道侣了?”褚参知毫不客气地反击道。

  “……”上大夫难得被狠狠地噎了一下,摸着自己的脑门叹气,“罢了罢了,我讲不过你。顺便得向褚参知报备一下,我这几天或许要出一趟门,如果你们的调查已经完成了,可以不必等我。总之在仲秋以前,我自己会回京去的——请不要用看妖物的眼神看我,我又不会套着斗篷蒙着面招摇过市,那是明晃晃地告诉大家‘来啊这里有个奇怪的人快过来瞧热闹’好吗。”

  “您要去哪儿?真的不需要人陪同么?”在褚攸真的印象里,眼前这位御正上大夫一直像是玉玺般被陛下妥当收藏在“匣子”里,甚至安排了专门的“掌印”职官来负责。所以当上大夫吩咐所有的随从即刻归京,而后亲自跟着清平司的修士们来到青蒿县时,褚参知的第一反应不是揣测大佬又要搞什么事,而是怀疑这位向来养尊处优的秘书官到底会不会有自理能力。

  万一不慎把人丢在了外面,陛下会不会震怒倒还好说;就怕御正本人一时起意在外面兴风作雨,这可比绝大部分邪修都还要棘手,难不成清平司还得上赶着帮忙善后不成?

  不妥。

  “打算去拜访一位有名的木匠,听说他雕刻出的佛像与木偶都十分精巧——尤其是那种几寸高的小木偶,关节似真人般能够活动,面目栩栩如生,凭几根丝线便可以灵活操控。”这位“向来养尊处优的秘书官”意有所指地解释道,“听起来,这种人偶似乎很容易寄灵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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