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当赵郎中去对面找葛迷糊的时候,葛大师破天荒一般在跟人吵架。
更确切些地说,是葛大师自己气了个好歹,瞪着眼跟人吵吵;而柜台外面站着的褐袍青年却仍是平静着一张面孔,甚至于以赵寒泾的视角看起来,这面生的主顾似乎心情还很不错的样子。
“都说了做不了做不了,你这人怎么跟滚刀肉一个德性!”葛迷糊蹭的一下站起来,险些被柜上挂着的一吊纸钱给碰翻了平光镜,他肉疼地扶正了那金丝绞框的单片眼镜,牙咬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地来折腾人,一会儿说改图样一会儿说改模子的,要砸场子就明说,嘿——我还真就不信你这个邪了!你砸一个给老子看看!鳖孙!”
“我并没有砸场子的意思,我是真的觉得,以掌柜的手艺是能够做出来的。如果实在难做的话,我可以加钱,加多少都可以。”偏偏年轻主顾还一副好脾气的架势,被怼了也没急眼,虽说脸上半分笑模样都无,可愣是能瞧出些诡异的宠溺意味来。
看得赵郎中目瞪口呆,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就这么直直地戳在门口,不知道自己是转身就走、还是进屋打个圆场比较好。多明显啊,这人哪里是来砸场子的,分明就是来砸银钱的!砸银钱做什么?看上葛大师了呗。
而葛迷糊愣了半息,随即冷笑一声:“呵,咱要有这手艺,早他娘的找个有钱有势的靠山去吃大户了成吗?还苦哈哈地跟这儿看铺子,玩儿呢?手里有几个大子儿就出来蹦跶啊,真当老子稀罕?滚滚滚!”
……真是活该他三十出头了还是个老光棍儿。
那主顾倒是丝毫没受到打击,瞥见纠结杵在外面的赵寒泾,和和气气道一声“明日再谈”,便痛痛快快迈着大步子转身离去,临走还七分警惕三分威胁地瞄了赵寒泾一眼,看得赵寒泾差点没跳起来,直喊“赵某是有家室的人,吃饱了撑得才掺和你们的事儿”。
“明明明,明日他三大爷的鬼剃头!阴魂不散,我呸!”葛弥坐回到柜台里,揉了把脸,有气无力地招呼着对门,“赵郎中,明儿他要是再来,我能喊冯大姐把他给打出去么?”
“恐怕是越打越来劲……你不觉得他挺喜欢你怼他的么……”赵郎中有点儿眼红,决定等拜过堂也要勾搭着阿嫣陪自己来这么一出,最好是缠着缠着她就不耐烦去纵容他了,伸手把他那么一推,直接推到炕上去,“老葛,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再不就冲着钱别跟他计较,再不你就关了铺子躲几天,他找不到人也就消停了。”
“花钱搭工夫,就为了找骂挨?什么尿性。”他没骨头似的往柜台上一趴,显然被折腾得十分心累。
赵寒泾心说人家这不叫“花钱找骂挨”,人家这叫“打是亲骂是爱”;但既然葛大师真个没这意思,方才那人总这么缠他也不好,便也没跟着瞎起哄,自揭过不提:“哎,老葛,我问你个正经事儿……就是说,那种人为操控的妖灵,倘若要取旁人精血的话,是不是本能会紧着那些身强体健的去袭击?”
听到对门邻居的确是有正经问题找他探讨,而并非循着争执声来查看情况的,葛大师的脸色好了不少,心情似乎也没那么差了:“没错啊,真要拿人血来搞事儿,可不是得取两滴后劲儿足的?这病秧子、药罐子的血哇——哦,您这种特例除外,除外——不是淡得跟水似的,就是杂得跟药汤子似的,就算是妖物自己要进食,怹吃这玩意儿也不顶饿啊,说不定还会觉得难吃呢。”
是的,除了第一例发现的虞四郎,其他被抬来诊治的受袭者都是年富力强之人,所以昨晚他就在疑惑,虞四郎病了这么久,气也虚是血也虚,就算直接抽干了也不会起什么作用,到底是如何被算进去的。葛大师这番回答算是印证了他的疑惑是有必要的:“但什么叫我这种特例除外?”
见赵郎中懵登成这模样,这祝由科弟子也不因为难缠主顾而心累了,从柜台上爬起来,嘎嘎乐得直抖腿:“诶我说赵郎中嘿,你不知道你这味儿有多明显嘛?咱们打个比方,普通人,在那些东西闻起来,就是碗清水加盐煮白肉,能吃,但不够好吃;而您,赵郎中,您跟盘儿红烧肉似的,里头还搁了炸得焦脆的虎皮鹌鹑蛋一起炖,哎,喷儿香又顶饿!再怎么弱柳扶风的,好歹您这也是个修士啊,有点儿自觉成不?”
红烧肉???葛大师话糙理不糙,这么一形容,小赵郎中登时想通了其中关节。那妖灵跑到三七堂来行凶,多半是冲着他红烧肉的“香味儿”来的;而当时自己跟褚攸真在一楼对峙,气息被遮蔽在结界之内,恰好躲过了妖灵的搜索,那东西便只在二楼找到了一个虞四郎。而虞四郎的吐息频率同他基本近似,这段时间又暂住在医馆中沾上他的气息,于是乎被错认成“赵寒泾”,因此倒了霉。
“……”小郎中“啪”地一拍脑门儿,心情十分复杂,寻思着回去干脆把虞四郎的药费给免了吧,不然这也忒尴尬了。
赵寒泾谢过葛大师,答应以后再有什么“类似乔家悬红”的生意都捎带葛大师一把,穿过街道往家走,可巧正碰上个稀罕亲戚,正往医馆的铺门里迈。“崔师兄?”
自打三月份龙君渡那件事儿之后,他见到崔师兄的次数便大幅减少。一来崔良甫做了镖师,动不动就出门,远没有从前打杂的时候清闲;二来他是真的被冯烟给吓到了,虽说过后赵寒泾跟他解释过,但崔师兄生怕自己点背,又碰上师妹“犯病”,没甚紧要之事便也就不到三七堂来闲逛了,倒清净了小赵郎中的耳朵根子。
今番登门,崔良甫痛改平日邋遢懒散的模样,穿一领簇新的皂青袍子,脸也修了胡茬子也刮了,头发利利整整地裹着幞头,手里提着个红纸包好的礼盒,纸上用金粉印着“万字不到头”与折枝长春花的纹样,瞧着是个“万代长春”的吉利意思。
崔师兄听到呼喊声也停住了脚步,见赵郎中从街对面铺门里小跑出来,兴致颇高地晃了晃手中的礼盒:“我这趟玄莵城一来一回能走了仨月多,昨儿个可总算是回来了。不过那边的皮货可真不错,又便宜又密实,我就顺手捎了几条毛领子回来,你跟冯师妹俩人冬天镶衣服穿,包暖和!原本还想着总算八月前赶回来,能吃杯喜酒、闹闹洞房的,结果镖头今早上说下个月初十还要往直隶去,估摸着是赶不上了。趁着刚结了工钱,我先来把份子随了,顺便蹭顿晌午饭吃。”
“谢谢崔师兄!”赵寒泾接过崔良甫塞过来的礼盒,沉甸甸抱在怀里,一时不慎随口接了话头,“玄莵城?那不是在北燕么?”
“对啊,我这次还撞见个大新闻呢!”崔师兄揣着手,咋咋呼呼地跟赵郎中往里走,“原本从泾江府到玄莵城,先走水路再换大车打个来回,撑死了也就俩月多吧,可我们把东西押送到地方,钱货两讫了,刚找个客栈打算歇两天再走的时候,嚯,封城了!居然是玄莵候手下的将军,不知道从哪儿得了一个能呼妖唤怪的高人襄助,一口气搞死老侯爷全家,直接篡了位自立为玄莵公!菜市口每天都有砍头的,死老了人了,北燕皇帝也没辙,就只能按照公国的爵位礼节封赏这位新的‘玄莵公’,前后空耗了快一个月,这才开了城门。我以前听说过北燕乱套,没在乎,这回才知道是真乱套!”
“……”比起北燕那边频繁的权力更迭,赵寒泾更好奇所谓“呼妖唤怪”的高人,不过他不想就此搭崔师兄的茬,不然只怕他能一直说到吃晌午饭的时候不停嘴。
但崔师兄是不需要搭话也能自顾自叭叭下去的,都走过了穿堂,赵郎中还听他在嘚啵得:“……前天在泾北县,我还买了个人偶,真的,可有意思了!”说着他就从怀里掏出个不过两寸来高的小木人,摆弄着给赵寒泾看,“你看,要是拿丝线提着,它就能动了,鼻子嘴巴也雕刻得跟活人似的,贼好玩!”
那人偶制作的着实精巧,明明只是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四肢关节却俱能灵巧活动,比例高度肖似真人不说,身上还穿戴好成套的绸子衣衫;它梳着马鬃编织成的发髻,发髻上簪一顶小小的金冠,冠顶颤巍巍一朵红缨;尤其是眼眶里嵌着那一对润泽的琉璃珠子、鼻子底下两缕髯须,更给这木雕的人偶增添了几分灵气。
只是这样的物件,它也太容易寄灵了吧?
而崔良甫犹在滔滔不绝:“这是泾北县一个姓卞的木匠做的,他原先在京城学过手艺,后来才回老家开了个作坊。这种能手心里把着的玩意儿都还是小意思,你是没见过他雕刻的神像佛像,细细地涂了淡彩金粉,那才叫一个宝相庄严,似是马上就要飞天一般!”
泾北县……昨天那个把褚攸真叫走的弗朗机法师,也说的是泾北县有异常……
“崔师兄,”赵郎中难得一次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主动向他搭话,“你说的这个木匠,他家作坊在泾北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