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北县就在青蒿县对面,隔着条泾江两两相望,只是坐船渡过去需要费些时间。赵郎中本打算着,吃罢午饭就往渡口赶,正好乘下午第一班渡船,直接到泾北县去寻做人偶的木匠,大不了在泾北找个客栈住一宿,明天早上返回来便可以了。
结果还没等摆饭,几阵凉风从街面上飘过去,越飘越烈,刮得树叶子哗啦哗啦响,天空上随着风卷起大块的乌云。有经验的小商小贩们飞也似收起摊子,家近的往家赶,家远的便就近钻个茶食铺子去避雨。行人四散,只听“咔嚓嚓”一声惊雷炸起,黄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起初只在石板路上洇出些大小不一的斑点,很快斑点们便互相串联,连成了声势浩大的一片灰色,随着道路贯通全城,连带屋顶瓦棚也一并蚕食进去,共同淹没在密而凶狠的暴雨之中。
看样子,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这种天气下,别说官渡的大船,就连私家所蓄的小舢板也绝不会再划出码头。急也没用,连只是蹭饭的崔师兄也不得不考虑是否暂住一晚再走。赵郎中只能叹着气先把取暖用的小炉子收拾出来,搬到前堂二楼去;再翻出几个汤婆子来,灌上热水,包好防烫的棉布套,先给庞徽发俩,省的她家那小倒霉蛋儿又冻病了。
虽说时令快到八月,可这天气还一直不热不凉地温着,忽而落了这一场雨,便迅速冷了起来。赵寒泾又裹上了两层夹袍,可手指还是有打哆嗦的迹象,不得不听从了师妹的劝说,也捏着鼻子闷下一大碗姜汤,这才有些缓和过来。
这种见了鬼的天气下,冷的不止他一个人。
隔岸的泾北县也下了雨,甚至比青蒿县的更大些,还夹着细细碎碎的冰碴子。费思渺坐在食肆一楼,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本就是异邦人,又生了对明显不同的绿眼睛,跟着上司同僚们一起行动的时候还好,单独出公差就很吃亏。雨下的太急,客栈里坐满了来避雨的人,唯有他这里空荡荡的,只他一人独占一根条凳、一张方桌。
甚至跑堂的小二都对他十分警惕,别说跟他推销招牌菜了,连壶热水都不敢往他桌上放。
雨越下越大,食肆里又跑进来个避雨的过路人。那人戴着一顶皂纱方巾,帽花都歪到了耳畔去,直领大襟的长衫外头罩着一领镶皂缘青地儿旧氅衣;氅衣过长的下摆还往上卷了两层,拿针脚粗粗地别住。来人虽说做着一副穷措大打扮,但却能明显看出来是个姑娘家,她小心翼翼在门口的雨棚下收起黑油伞,抖净了水珠儿靠在棚柱上,待走进店面,转了一圈,才尴尬地发现,就只剩下绿眼睛外邦人那桌还有空位。
费思渺也同样觉得很尴尬。
那小娘子到底还是坐到了外邦人对面,摘下背后藤箱放在身侧,仿佛无视了费思渺一般,招呼着店里的伙计:“一碗鸡汤面,老三样!”
这次伙计倒很勤快地应了,高声冲着后厨吆喝道:“得勒,一客鸡汤面宽红——炸黄豆、卤煮千张、酸辣笋瓜各一客——”
显然,这小娘子已经是食肆的熟客了,单一声“老三样”,伙计就能准确地叫上来她常点的三碟子小菜。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从后厨端出来,鸡架骨熬出来的厚实汤底,再点上红花椒炸出来的辣油,加了老醋,散发着浓郁香气,横冲直撞地直往费思渺鼻子里闯。
饿。
真的饿。
纠结半天,眼看着对面的女孩子擦好筷子搅匀了面,空气中属于食物的味道越来越热烈,甚至盖过了雨水的腥凉气,搅得他空空如也的胃都开始悲泣起来。法师终于鼓足了勇气,伸出一只手,试图跟眼前的少女搭话:“这位姑娘,麻烦您帮我点一碗这样的面条,多放辣,行吗?作为回报,我可以帮你结账。”
听见外邦人怯懦到有些磕绊的请求,她抬起头,看到他手心里摊着几钱碎银与十来枚大子儿,捏着筷子的手顿了片刻,过一会儿才迟钝地点点头,似乎明白了费思渺窘迫的处境,什么都没问,只脆生生唤了“小二哥”一句:“再来碗鸡汤面!也要宽红!”
就算是口味再挑剔的法师,也不得不感慨,花椒油简直是神赐给东大陆的珍宝。年轻法师专心地吃完一大碗面,浑身都暖和起来,于是幸福而满足了长舒了一口气。等他抬起头想要道声谢时,那少女却不知何时便背起藤箱走了,连靠在门口的那把油伞也不见踪迹,只剩下一碗三碟还残余着面、菜的汤汁,碗沿上还搪着两根筷子,凑在桌子的另一头,证明这里的确坐过一位食客。
还真是干干脆脆地让他来结账了。
倘若用一句汉话来描述他现在的心情,大概应写作“惘然若有失也”。法师这时才发觉,由于自己刚才太过紧张,他甚至没敢去直视少女的面孔,自然也没能记下她的长相。而卡夫卡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在精神连接中响起:“哦我可怜的小费尔,看呐,你似乎错过了对一位淑女献殷勤的机会!”
“……”费思渺难得一次没跟自己这不靠谱的老师抬杠,他跟店家会了钞,从食肆中趁机高价兜售雨具的小贩那里买了把相似的油伞,笨拙地撑开,走入了雨幕之中。
除去主修的光明元素外,他与水系元素最为亲近,所以在这种下着雨的天气里,费思渺对于亡灵魔法的波动会更敏锐。他撑着伞,漫步在泾北县的街道上,仔细感受着波动的强弱与来源。其实,伞对法师而言是很鸡肋的东西,尽管按照故乡的评价标准来说,以他的实力最多只能算是个见习法师,但他仍可以做到利用光明元素甚至是水元素本身,在自己的头顶构架出面积足够他不会被淋湿的魔法屏障。
但不知究竟是何等的缘故,此刻,他很想撑这么一把伞。
雨点慢慢地开始变小,却依旧密集,在伞面上打出绵密的声音。卡夫卡仍在啧啧感叹,原来自己的学生也有这么神经纤细的时候,然后又开始絮絮叨叨地长起自己年轻时不知道是给哪国女大公所写的庸俗情诗:“……哦,我的夜莺,你的美貌为爱神所亲吻。你是我的灵魂,你是我生命中的丽达,我多想变成那强势的天鹅,为你衔来一支晨露中的蔷薇花……”
正当老巫妖哼哼地起劲儿时,一阵风过,他的酸腔忽而变了调:“费尔!你快瞧着这个黑暗元素的波动!我无上的主君霍尔德尔呀,这是有人在召唤魔鬼吗!”
年轻法师也察觉到了这场不同寻常的元素紊乱,除却黑暗元素之外,空气中水元素的分布也急剧地变化起来。假如他手中有东大陆常用法器“司南杓”的话,他会将目睹那磁石所制成的杓在八方盘上旋转不息。元素的调动越激烈,其混乱的本源方位也就越明显,他干脆地收起了雨伞,生涩地念起了飞行术所用咒语。
虽然频繁的出差令他苦恼,但在因公外出时,官署会提供非常便利的交通工具,可以住在官办的驿站,还有餐费补贴可以领——车船实在走不了的地方,那些东大陆的剑修们会看他年纪小额外照顾一下,带他御剑飞行,最多念个中和自身重力的咒语便够用了。
所以在飞行术等便于出行魔法上,费思渺就有些疏于练习。
他一边赶往“漩涡”的锥点处,一边深刻地反思了自己这一年来总是依靠同僚的陋习:这种惫懒的行径完全违背了施法者所应有美德,作为法师,他本该将每一句咒语熟烂成习惯的!很快,费思渺便到达目标地点,那是一间小小的铺面,似乎在贩售木雕等手工艺品,那骇人的波动就源自铺面背后的院子。然而出乎意料费思渺的是,在这间小商店里,有一位少女正在挑选木偶。
她提着一把黑油伞、背着一只藤箱,正是刚才在食肆中帮助他点餐的那位姑娘。
近四个时辰后,泾江对岸。
因着这场大雨的缘故,赵寒泾疲倦得很,早早便回自己屋子里歇下了。他心里颇不安稳,总觉得今天下得不是什么好雨,睡得自然也就不怎么踏实。迷迷糊糊之间,小赵郎中觉得自己左手的中指尖似乎抵到了什么凉飕飕的东西,随即针扎般便是一阵锐痛,墙上那柄桃木剑亦随之铮然蜂鸣!
赵郎中吓了一跳,蹬着腿扑腾起来,直踹翻了炕桌上的蜜饯罐子。黏丝丝甜滋滋的李子干杏子干滚了满床,而那竹编的小篓子忽然自己动了起来,似是里面扣住了个活物一般。
他本能地扑上去摁住那竹篓子,动作时腰侧不慎撞到了桌角上,这么一疼,他才彻底清醒过来。
——自己被那吸血的妖灵给袭击了!
桃木剑响起来的时候,冯郎中还在对着烛焰凿银片。她直接蹦起身,顺手提着錾子当家伙事儿,急忙从厢房跑了过来。推开房门,冯阿嫣冲进小郎中位于梢间的卧房,便看见自家师兄趴在炕上,手里高高地提着个绯袍紫带的小木偶,正跟那儿大眼对小眼。
而这木雕的人形兀自在拼命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