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白日里崔师兄所炫耀的那只人偶,赵郎中手里这个打扮得就要精巧得多。
上等暗花纱裁作绯红色团领外袍,领口掐着金牙,袍下还衬着月白色的绸子贴里;细羊皮鞣熟制成了革带,身后及两侧垂下三片绣着璎珞的绛紫绶带不说,那羊皮革带上还装了一排小指甲盖儿那么精细的錾花银銙版;最中间的那枚做成“狮子衔玉环”的模样,微雕的小玉环且隐隐透出一点水头来,映着些红光,在昏暗的屋子里格外显眼。
虽说跟正经的礼仪服制相比,这套行头简直是胡搭乱配,充满了升斗小民对“有钱有势”的幻想;可这么些做工精妙的小衣裳小配饰,倘若穿戴到一只木偶的身上,倒也不觉得违和,真真算得上巧思无比。
——更显眼的是,就算被拎着脖子薅起来,这人偶还紧抱着红通通且发着光的一根针,,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看来这便是这两天频繁作乱的“蚊子精”了。冯阿嫣怕人偶挣扎太过,那针尖儿再戳到小郎中,于是捏着那木头玩意儿的腰,把它从师兄的手里接了过来:“扎到没?疼不?”
“嗯,疼。”赵郎中咬着自己还在渗血的指尖,委屈极了,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那红针比正常缝衣针粗了一大圈,扎进脚后跟里都够疼的了,更何况指缝这么个娇嫩的所在?他现在又困又生气,腰上可能还撞青了,也跟着隐隐作痛,整个人像是团炸了毛的猫,蹲在被子里,看起来一副随时可能会暴起拆木偶的模样。但气归气,他神志还清楚,还知道要放着罪魁祸首让阿嫣审完了再说。
但不能立刻还手的确是一件很糟心的事情,小郎中觉得自己真的很需要安慰,右手比划着自己的腰:“我刚刚跳起来的时候,这边还撞在了桌角上,都得磕青了!”
冯阿嫣左看右看,到底还是那个翻了的小竹篓合适,顺手又把那木偶扣死在篓子里。她一手摁紧了竹篓,另一手搂过自家师兄,亲亲他额角:“明儿我拿跌打酒给你揉揉。大半夜的,就别折腾着收拾了,等下到我屋里睡吧。”
“那这妖灵呢?”赵寒泾在她手背上划下一行字。还知道提防着些木偶,冯郎中不禁失笑,也有模有样地在他手背上写着:“先扣着,他比我们更着急。”
很好,比起处置这玩意儿,阿嫣选择先安抚他。小郎中心满意足地从耳房翻出个有盖儿的青铜瓮,那是专门用来“存放”小型鲜活原料的,不止装了三个搭扣,外壁和盖子还雕刻上防止材料逃跑的阵法,非常稳妥。“咣当”一声,他用力把木偶掼进铜瓮,权当作报了仇,再把搭扣锁死,抱起铜瓮跟枕头,沿着房檐出溜到了厢房。
外面还在下雨,只是雨势小了很多。赵郎中跑这一趟便挂了满身的寒气,鸡皮疙瘩都要冻起来了,直接抖着胳膊滚进了被窝里取暖。冯阿嫣晓得他怕冷,灌了个汤婆子给他,又倒了杯炒大麦泡出来的热茶给他。赵寒泾把铜瓮搁到窗台上,接过茶杯呷了一口,瞥见炕桌上錾了一半的银片,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又在凿凿凿的,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到时候你就知道啦……还冷么?”冯阿嫣把银片和工具都收到小箱子里去,从炕柜里又搬出一套被褥,隔着炕桌铺好,“要不要生个暖炉?”
喝光了麦茶,小郎中眼巴巴往着炕桌那头的师妹,心里痒得像是猫爪子在挠,:“冷是不冷了,也不用生炉子……不过嘛……”
她把自己的枕头搬到新铺盖那边:“嗯?不过什么?”
“香一口再睡?”他期待地提议道。
而冯郎中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冲着窗台扬下巴。赵郎中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一只铜瓮登时映入眼帘,噎得他满心的旖旎都泡了汤,这会儿就只想痛痛快快拆个木偶撒撒气。
“好啦好啦,也就半个月了,你再忍忍,我也忍忍,嗯?”冯郎中钻进自己的被子里,隔着炕桌冲他笑,“我还没在师兄完全清醒的时候,见过你的……”
她故意把“你的”拖长了声,言有尽而意无穷,臊得小郎中红了脸,慌忙搁下茶盏,把自己囫囵个儿蒙起来,透过被子闷闷传出来一句“睡觉睡觉,那时候你想看什么都有”,就没音儿了。
冯阿嫣憋不住漏出来两声笑,又被人从被子缝儿里瞪了一眼,便也不再逗他,熄了灯子去就寝不提。
而四个时辰前的泾北县,费思渺重新撑开了伞,站在人偶铺子前,神色纠结。
铺子里除了个卖货的店员,就只有那位背着藤箱提着黑伞的少女。感受着越来越暴走的元素波动,费思渺害怕那店员也是亡灵法师的同伙,不敢打草惊蛇,也生怕伤及到无辜,想要随便寻个由头劝走她,却壮不起再次跟少女搭话的勇气。
幸好她很快挑选好了一只,付过账,抱着那人偶转过身,便看见正戳在店门口的弗朗机法师。
年轻法师的脸都快红炸了。
“快!快跟她搭讪!你可是在救她,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无形而透明的卡夫卡飘在他身后,上蹿下跳,大声在自己同法师的精神链接中不停撺掇。而被怂恿着的法师呆愣楞的,满脑子都在不合时宜地回忆着,自己今天大概有整齐地扎好幞头、也穿妥当了衣衫。
“诶,是您啊,您不是大食人吧?”反而是那女孩子先开了腔,她撑开伞,把娃娃夹在胳膊底下,单手提起衣摆踮着脚,从台阶上一阶隔一阶地跳下来,“他们都拜火,不喝酒的,就只在大食人自己开的馆子里吃饭,吃饭前还要先对着火炉子念经。”
“我……对,我不是大食人,我是弗朗机人。”费思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末了又补充道,“比大食国更远的一个地方。”
少女有一张圆圆的面庞,看起来还没怎么发育,个子也小小的,但露出来的手腕却结实可爱。尽管这是副十分典型的东大陆相貌,可她这份带了些东方矜持的活泼,还是令他想起,圣斯图亚特岛上那位面包店主的女儿。时隔一年,勤劳的小珍妮弗早已经结婚了吧?或许是太紧张的缘故,费思渺不由得便小声地感慨了出来。
“圣斯图亚特。”这女孩子很聪明,居然比较完整地重复了这个单词;她似乎很擅长旅行,说起路线来也头头是道,“这么想家的话,您没打算过要回弗朗机去么?从西京出发,跟着往来西域的骆驼队,先走到碎叶城,再取道大食,用不了明年这个时候您就到家啦。”
“回不去了。”尽管感情上有所抵触,但在理智上,费思渺不得不承认,如果自己回到圣斯图亚特的光明神殿去,如果父亲发现自己跟一只巫妖建立了精神联系、还做了巫妖的学生的话,那位虔诚的圣殿骑士绝对会把他逮捕起来公开处决——他会被贯穿在用圣水浸泡过的木楔上,等坚硬的橡木从喉咙中刺出来,再把还没彻底断气的他架在火上烤熟。
连辩白的机会都不会有的。
最多也就是容许他在赴死前最后做一次祷告,以祈求光明神的宽恕。
“嗯,我也回不了家了。”少女沿着街道慢慢往东走,“您是特地跟过来的么?”
“快说‘是’,我的傻瓜学生,快对这位可爱的小姐说你孤身流落异乡人不生地不熟,好不容易遇到一位有趣的不排斥你的姑娘于是想交个朋友!女人都是这样的,只要你肯卖可怜,她们就会一边喊你‘甜心’一边给你爱的抚慰!她们抵抗不了你这种富有忧郁感的少年!想当年你老师我就是凭着这招俘获无数芳心的!”老巫妖丝毫没意识到学生对自己的怨念,反而洋洋得意地前后乱飘,“要不是到了东大陆来,你天天窝在那一片白的神殿里,可还遇不到这样一位开朗的淑女呢!”
“……”然而费思渺缀在后头跟了十数步,便只磕磕巴巴地憋出了一句,“我没有请您偿还饭钱的意思。”
卡夫卡被自己的学生给蠢了个仰倒。
“噗,我也没有想偿还您的意思……所以您为什么还跟着我。”女孩子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警惕地望着他。
弗朗机法师终究还是太过年轻,完全做不到编瞎话来骗人,他只能原原本本地解释着自己的来意,希望少女能够相信他:“……是这样的,我在清平司供职,到泾北县来出公差……刚才那家店铺,很危险,非常的危险,请您千万不要再靠近了。还有那个人偶,我可能需要检查一下它上面有没有附着亡灵魔法……”
“啧啧啧,这位小姐的袖子里可揣着把小刀呢,真是朵带刺的蔷薇哟!”卡夫卡飘过去观察了她一圈,又飘回到自己学生的身边,“用东大陆的话来说,她大概是位‘老江湖’。你最好再谨慎一些,因为你现在不能再使用光明元素来治疗自己,万一她受到惊吓捅你一刀,这可就称不上是一场‘艳遇’了。”
“清平司,这么说,您是位修士咯?”少女迟疑地端详着他身上的皂罗袍,在得到他肯定的点头后,双眸顿时一亮,“当真如此?我最近在写一册跟修士有那么一点儿关系的故事,可不可以向您请教一些方术上的问题?来吧来吧,这个人偶给您,您直接把它带走也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