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柳木郎 · 十)
衡巷生2019-11-20 14:403,297

  人偶被关在铜瓮里,一次次试图撞开盖子,却一次次被咒文给弹了回来。后来他实在没有力气了,抱着那根针,瘫平了望着头顶的盖子。他想,如果自己还是个人的话,这会儿大概已经急得哭了出来。

  可木头是不会有眼泪的。

  长针仍稳定地发着光,红通通的,带着些妖异的美——这是他从十几个人的血液里提取的精华,足够让那个人再活上个把月。但自己现在失手被逮住了,天一亮大概就会被当做作祟的妖灵送去处理掉,这份可以延长性命的“药”送不到那人的手里去,他们都剩不下多少时间了。

  但人偶不后悔,起码自己如今努力过了,总比眼睁睁看着那人死要强得多,也总比留自己孤零零一个妖灵残存于世要好得多。他可以陪着他一起去死,除却之前筹备了许久的“去泰西学塑石膏”的计划终究落空之外,其实也没甚好遗憾的了。

  他开始回忆起这两年来的点点滴滴,平静下来之后,似乎时间也没那么难熬了……那人姓卞,是个很好的木匠,手艺很好,人也很好,哪怕是被突然“活”过来的人偶吓了一跳,也没只单纯因为人偶是异类便否定他……人偶习惯唤那木匠作卞师傅,习惯了被木匠背着到处走,也习惯了同卞师傅一起四处漂泊的生活。

  但卞师傅渐渐的飘不动了,他的面颊开始变得苍白而单薄。人偶跟着木匠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养病,收了个徒弟,开了一间小铺子,本以为故乡的水土能让他好转一些,可病情却并没有丝毫起色。眼睁睁看着木匠一天天衰弱下去,人偶终于慌了。作为一只妖灵,他不记得自己醒来之前的事情,他短短几年的“生命”里,也就只有卞师傅这么一个人而已。

  木匠不能不在,木匠一定得在;倘若木匠真的不在了,那他跟“死”掉也就没甚区别了

  等天亮后铜瓮被打开时,面对关于“指使者”的反复提问,人偶已经平静到可以无悲无喜地回答道:“无人指使,是我自己出来作祟的。”

  而一大清早饭都没吃便被从驿馆喊来的褚参知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显然很擅长应对这种油盐不进的东西:“本官建议你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毕竟,虽说被你袭击的无辜之人已过十数,但你做的还算有分寸,其间并无亡故之例,本官可就此酌情轻判……所以,趁你此刻还有资格作证的时候,该说什么都说完,如果等我们顺着气息找到你背后的那个人,此事便不是赔偿些银钱就能解决的了。”

  褚攸真是真的没想到,还没等前往泾北县的费主簿报消息回来,三七堂的那个小白脸就被袭击了。不过仔细想一下的话,倒很合乎常理:如果自己是妖灵,想要通过采血来供奉主人的话,也会优先选择赵寒泾这种丹修,一来修士骨血中所蕴含的气够充足,二来小白脸长得软趴趴的,看起来也没什么还手的能力,恰好是壳薄肉嫩一条新鲜小河虾。

  然而架不住这小河虾马上就要做新郎倌儿,时运正亨通着,随随便便一挣扎,倒把妖灵给扣进竹篓子里了。

  因为某丹修死活不同意“外人”进厢房,更不情愿“剑修”进自己的卧室,胡乱说些不仅男女之间有大防、男子间也要有大防什么的,褚攸真懒得同丹修计较,所以审问的地点便挪到小书房里。公事之余,这位老成参知分出些目光,挑剔地打量那铜瓮上刻的阵符:力道太轻,刻痕太浅,一看便知这修士孱弱得厉害,称不上什么良配,真难为梅百户要迁就这么个丹修;不过……看在咒文设计精巧的份上,姑且还算了了,自己便暂且观其后效罢。

  而在听过剑修的话之后,人偶陷入了沉默,根据周遭灵息平静而有序的波动来看,显然这玩意儿当真开始权衡利弊了。被塞进清平司的这几年来,褚攸真没少处理与妖灵相关的公案,正常情况来说,就算化妖前还是个人,成为新生的妖灵后也要糊涂一段时间,短则十数年,长了一二百年都是有的。与这眼前的人偶一般、化妖不久竟能够较为清明地存有神志的,便只能说是饲养它的人养得好。

  并非是采用方药、密咒、甚至是生血肉,那只会让妖灵变得暴虐嗜杀……饲养它的方式,是用人的感情在养它,所以这人偶才会有着人一样的同理之心,才会在没有咒令束缚的情况下自发为主人采“药”,才会顾及到“药”的性命,而不是暴起反噬掉已然处于劣势的主人。

  明明只需要杀掉一个青壮年剜尽心头血,又快捷又能大大缩减被捕归案的风险,但它还是选择了去采集最麻烦却也是最温和的指尖血。

  莫说邪修,它背后的饲主怕是连修士都算不上。

  作为军户子弟,家中几代人都是靠厮杀搏命来立业的,且兵法云“兵者,诡道也”,因而褚参知本就不喜欢用单纯的暴力来解决问题;何况这剑修跟御正上大夫厮混得久了,至此更是对那些成日里叫嚣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少壮派敬而远之——剑修的剑,理应是用来诛邪灭恶的,可不是用彰显己身武功的,倘若所面对的并非邪魔恶徒,那他又有什么拔剑的资格?

  “……他是个很好的人,他病得快要死了,我不想看他死。”沉默良久,人偶方才缓缓地答出一句。木头是不会流泪的,但倘若妖灵特别想哭的话,那并非活物的眼眶里便会流淌出血来。这鲜红色的眼泪所消耗的并非水份,而是修为,除非它们真的悲恸到不能自已,否则这些早已失去了生命、就只能靠修为存在于世的妖灵绝不会哭泣。

  然而对于人偶来说,除却木匠之外,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了。

  所以褚攸真也十分简单粗暴地提出了“坦白从宽”的条件:“你所袭击的最后一人,是个修丹道的,只要你肯老实招供,本官会亲自说服他,请他出手救治你的饲主。”

  人偶从临时布置在桌面上的封印法阵里抬起头,两行划过漆面的鲜红十分醒目:“你说的是真的?没有骗我?”

  “本官没有骗你的必要,任意换一位职官前来处理此案,都会问也不问直接拆了你了事。”这妖灵会对他的提议保持警惕,褚攸真心底不由得对其又高估了几分,“所以……”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得窗外传来阵阵争执之声。

  “庞某不知这妖物到底有甚恩怨情仇的故事要讲,我也不没那闲心去关怀!我只知道阿四乃是为妖物所伤,现如今这妖物被逮住了,就该连它主子一起揪出来,清算个干净!”庞徽难得如此高声同人理论,气势汹汹,竟一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的架势,“管他知情不知情,自家的狗没关好,跑出来咬了人,那他就该替狗负责!”

  “你看,只有本官能帮你。”褚参知却只是顿了顿,随后便气定神闲地端起了茶盏,趁机威胁道,“还需要再考虑片刻?”

  剑修一点儿都不但心那小姑娘能真的冲进来砸了人偶——梅百户跟外头拦着呢,再悍勇能悍勇得过梅百户?正好借着这当口儿给人偶些压力,省的这妖灵眼看着自己没造成严重后果,不担心被追责了,开始耍滑赖皮。果不其然,在冯阿嫣的开解下,庞徽勉强稳定了情绪,同意先回去照顾虞四郎,等待后续处理;而人偶也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坦白。

  ——“他是个木匠,姓卞,我叫他卞师傅。”

  年轻的木匠在泾南山里遇到了一株木质极好的水曲柳,但水曲柳只能伐作打造日用家什的料子,不够格去雕刻神像、佛像的。他那时候技艺还不够精妙,并不敢糟蹋好木料,就把那截水曲柳分成十几块,统统拿来雕成了小人偶,权当做练手。自从麟兆年间起,木雕造像都时兴用榫卯构成活动的关节,再用蚕丝梳成发髻,好方便庙祝与信徒年年为神明更换衣袍簪缨——于是,这些练手的小木人,都被做成了关节可以活动的模样。

  卞木匠背篓里的小木人越来越多,他不舍得扔掉它们,自己缝了小衣裳给它们穿,然后送给沿途所寄宿的农户家的孩子。可惜他雕出来的第一个太丑了,娃娃们都想要更漂亮的,旧的人偶早就送光了,新雕出的人偶也陆续送光了,背篓里总剩下孤零零这么一只,木匠便决定把它留下来送给自己,就当做是慢慢长途中的一个伴儿,天天同它说话。

  听到这儿,褚攸真瞥一眼窗户底下听墙根儿的那俩脑袋瓜子,重新观察了人偶一遍。正如妖灵所交待,这人偶虽然打扮得极为精致,可它面部所雕出的线条却很是滞涩,全没有栩栩如生的质感不说,眼睛还歪了一只;而那头颅所用木料的材质,也要比露出的手要老旧许多,约莫是近期新更换过质地更坚密的四肢。

  “然后?”

  人偶苦涩地笑了一声:“然后有一天,这只人偶忽然动了起来,这便是我。他吓得差点儿昏过去,却没把我交给官府烧掉,而是问我,我是谁,从哪里来,有什么心愿还没了结,他尽量帮我——可我却不记得自己是谁,只记得自己醒过来之前,是被人一刀钉死在一颗柳树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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