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道理,如果不是自己的确打不过褚攸真的话,赵寒泾真想随手抄个扫帚,狠揍这剑修一顿。哪有随随便便替一个郎中应承出诊的?尽管如果问到他头上的话,他也并不会推辞就是了,可自己跟这位参知官人又不熟,怎么可以连意见都不征求一下!
见赵郎中冷着脸,腮上的软肉也绷了起来,一副生闷气的模样,冯郎中打心眼儿里觉得,小师兄耍脾气时真他娘的可爱。但她又不敢笑出声,怕他恼羞成怒了不理人,只好拍着背给他顺气,凑到他耳朵边上哄他:“剑修嘛,不都这个驴样子么,咱不跟他一般计较,掉价。”
“那是自然。”没错,剑修嘛,都是这个驴样子!小郎中觉得自己有被安慰到,于是挨挨蹭蹭地靠了过去,俩爪子扒住她肩头,小声叭叭,“看在师妹的份儿上,我便勉为其难地给这剑修一回面子,不跟他一般计较。”
作为一名“驴样子”的剑修,褚攸真耳力着实不差,他一边逼迫人偶自白,一边还能听清窗户外那俩人嘀嘀咕咕的小话儿。可单暼过去那么一眼,他便觉得颇有些不忍直视——褚参知上次见梅百户这么耐心且没原则地哄人的时候,梅百户自己也才刚比着雁翎刀高了半个头,还是个努力板着张“大人”脸的小屁孩儿;再后来,这位心思缜密的小伴读学会了各种办法,能教大殿下心甘情愿地听人的劝,就再也没这么百般妥协、纵容过谁。
当年豪杰似梅百户,如今竟也没能过得去这美人关。
真他娘是个世所罕见的祸水。前定国公世子半辈子难得用一回这么粗鄙的词句,在心里鄙视过丹修一声,转过头来端详了人偶一阵,继续审问道:“然后?”
然后某天,木匠视为伙伴的人偶忽然动了起来。那木匠吓得差点儿昏过去,却并没有把人偶当做邪祟交由官府处理,而是想通过自己对人偶的帮助,平息妖灵的怨气。从目前这妖灵的神志状况来看,木匠无疑是极为成功的,尽管妖灵当初曾被人一刀钉死在一颗柳树上面,但他并没有心心念念只想着要发泄仇恨与怨气,甚至连自己的死因都不甚在意了,满脑子都只有好心收留他的“卞师傅”。
可惜,恐怕这份善意,便是那卞姓木匠日渐衰弱的缘由所在。
而窗外,赵寒泾也正就此状况,向冯阿嫣解释道:“妖灵这样的死物,如果学不会如何凭借天地间的灵气,便只能靠掠夺活物的生气来维持存在,因而凡俗子是不能够饲养妖灵的……他们自己都从来没修行过,又怎知道该如何去教导妖灵修行?往往是逐渐被自己所豢的妖灵吸干生气,最后衰竭而死。失去主人的妖灵也很难再保留神志,如果运气不好,没有遇到愿意接手的修士,便只会在发疯作乱后,被当做邪祟给清理掉。”
反正,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变回那样子的。思及自己那点儿说不出口的秘密,赵郎中倒有了些物伤其类的同理之感,他暗自叹口气,手底下偷偷地拽紧自家师妹的褂角,脸上却仍要扮出一副骄气模样:“倘若这人偶没说假话,看他也是好心想要救人,我姑且原谅他昨晚扎我那一针,去给那木匠瞧瞧,看能不能治得了。”
“治得了最好,治不了也不必勉强。”冯阿嫣注意到那只掐皱了自己褂子的手,却并未声张,假装她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看来,小师兄对他自己幼年的事情还是有些记忆的,但具体能记得多少、他对自己的情况又做出过何等的判断,这还是一个未知数。她总不能直截了当地去跟小郎中说,“师兄师兄,你知道你身上附着地婴嘛?”——那可还了得。
“我不是没想过,要找到当初杀我的人报仇……可一旦我真的为了报仇而到处作祟,闹到清平司的职官来追捕我,卞师傅亦会被当做包庇妖物的同党而受我牵连。”人偶哽咽着捂住了自己的脸,“眼泪”于他双颊划下温暖的红色,“他是个好人,他不应当遭这份儿罪的。”
“……是有人告诉过你,作祟会牵连他,还是你自己觉得会这样、”一直猫在墙根儿底下听声儿,冯阿嫣忽然提高了嗓音问道,“你家卞师傅最开始是在哪儿伐到的水曲柳?具体是泾南山里的哪个地方?”
人偶平静地回答着,似乎也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是我自己觉得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些事情十分了解,好像许多卞师傅从不知道的东西,于我而言是常识一般。至于具体是泾南山里的哪个地方,我问过卞师傅,他说是在一条山涧岸边,那是块儿挺平整的缓坡,再往下游走八百来步有个水泡子……更多的,我便不甚清楚了。”
小郎中敏锐地察觉到,师妹浑身的筋肉都在绷紧,仿佛一匹豹,只要轻轻一跃,就能扑出去,狠狠咬住什么东西的喉咙,直到那玩意儿流光了血彻底地断了气,才肯松牙。他略略思索片刻,忽然回过味儿来——泾南山!按照目前的供词和师妹的反应来看,若他生前不是“梅百户”的同僚,便是当年袭击他们的南魏细作之一。
怎么就这么寸。
恰在此时,院子里布下的法阵乍起波动。一只渡鸦歪斜着翅膀掠过二人头顶,跌跌撞撞地从窗户摔了进来,直接栽倒在褚攸真的脚边。它扑腾几下,断断续续地“真”了半天,随后便断了气一样僵住不动了。在失去术法的操控之后,这只小“信使”的羽毛褪去了丝绸般的光泽,黑豆似的一对小眼睛也逐渐冷硬起来,露出它原本的模样。
原来它并不是真的鸟儿,它只是用灵石所雕刻的一尊魔像。
“费主簿出事了。”褚参知拾起那尊魔像揣进怀里,面色逐渐阴沉。
费主簿?两个郎中同时想起来那位年轻的弗朗机法师。
看似镇定的褚攸真咬着牙,一副随时会拔剑砍人的模样:“是我轻敌,原本理应多排遣几人渡江侦测的,然上大夫亦因私事往泾北县去,我料想鸩羽会躲着怹走,便把剩余人手都留下驻守在青蒿县……”
正说着,褚攸真突然回忆起来,当初上大夫跟他报备出行路线和目的,说的就是要去泾北县拜访一位所造人偶易于寄灵的木匠!那这位木匠,是否便是眼前妖灵的饲主卞师傅?
“……”听了剑修的假设,小赵郎中忍不住评论道,“赵某怀疑,您这位上大夫可能什么都知道,就是单纯涮我们玩。一块走十步才顶活人一步的木头疙瘩,怎么可能自己过的江?”
木偶弱声弱气地接过话头:“的确是有个兜售偏方的游医发现了我,借了我一根针,跟我说可以带我过江到青蒿县来取血,还跟我讲三七堂有位赵郎中,他的血一定能救活卞师傅……他索要的报酬是,拿到了赵郎中的血,须得分他一半才行。”
“那游医讲起话来,是不是掺和着一口夜郎腔?”以费思渺的性情,他绝对不会直呼自己上司的名字的,所以这个“真”字,便只可能指的是“鸩羽”的“鸩”;而那位御正上大夫,也当真越来越让人觉得可疑了。总觉得小师兄的身世快兜不住了诶……冯阿嫣苦脑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可鸩羽如此穷追不舍地要证明“赵寒泾”便是地婴,到底有何企图?小师兄都过了二十岁了,再驯养,不觉得有些来不及了么?
“是……”不知为何,人偶总觉得自己莫名敬畏这女人,连措辞也不由得小心了起来,“敢问您是如何得知的……”
“哦,老对头了。”冯郎中冷笑着,不愿对个身份不明的妖灵多做解释,转而向褚攸真提议道,“这妖灵一夜未归,夜郎腔必定昨晚就跑路了,左右我们也追不上,不如先去救费主簿?”
很显然,急于把费思渺捞出来核实情况的剑修十分赞同这一提议,甚至顺着继续规划了下去:“已经错过早上渡船的时辰了,我倒是能够御剑,可你和这丹、和赵先生要如何渡江?”
“好说,只要褚参知肯自掏腰包出点儿赏金,我们两个到对门儿借个能走远路的纸仆役,说不定还能拐带着葛大师一起去,也算多个人手。”某赵姓丹修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挤兑剑修的机会,彬彬有礼地勾起了唇角,“比御剑可要稳得多。”
“葛大师?”褚攸真蹙起眉头,看起来并不怎么信任三七堂的对门邻居。
“就是同我们一起接了乔家悬红的那个祝由科弟子。”冯郎中迅速地补充道,“是个攒了钱金盆洗手的江湖混子,身手还不赖。”
能让梅百户道一声“身手还不赖”,那术法自然差不到哪里去。褚参知点了点头,摘下自己悬在腰间的牙牌:“我已经大致推算出了费主簿遇袭的地点,并能确保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现在便动身,二位带着人偶去借纸仆役,届时通过牙牌便能寻到我的踪迹——赵先生应该有学过此类术法罢?”
小郎中咬紧了满口森森白牙:“这便不劳您费心了。”
于是三人分头行动起来,赵郎中去游说葛大师,冯郎中拎着人偶回房抄家伙。
而当这妖灵看清冯阿嫣取出一把裹在布条里的雁翎刀时,在他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脑子的灵台中,忽然“嗡”地一声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