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彩镂影 · 四)
衡巷生2019-11-20 14:403,637

  赵郎中的脸都青了。

  而冯郎中的面色也不好看,要不是今天师兄突发奇想跑到她屋里来,那方才砸碎的就只怕是她师兄的脑袋。与其被那行货杀到厢房来惊扰了师兄,不如直接冲过去揍他大爷的。她弓着身子单膝跪在炕上,弯腰从簟席底下抽出了雁翎刀,随手拎起条带子勒紧腰间衣衫,掀开窗户就跳进了院子里。

  身侧骤然一空,赵寒泾紧张地伏到窗前观战。

  乍见到冯阿嫣,这歹人的眼睛便是一亮。他记得昨夜那竹青袍儿的好皮子正是与她结伴同行,还听过她唤他“师兄”,既然此刻这女子露了面,那自己想要的那张皮子就必定藏在附近,只要先斩杀掉拦路虎,便可将张世所罕见的好人皮收入到自己的囊中。打定主意,黑衣汉子把朴刀缠头舞了一圈造势壮胆,如嗅到血腥味儿的饿狼般直扑了上去。

  谁知今日冯郎中换了把双手可握的长刃,用起来比昨天的匕首还要趁手得多,“当啷”一声便把他缠头后斜劈下来的朴刀挑开,刀尖顺势横斩他颈侧,逼得他扑倒一旁才险险躲开。

  黑衣汉子在她手上吃过一次亏,如今再不敢轻视这裙钗女流,用了二十分的专心来对招。然而雁翎刀比起朴刀只长不短,背上开了反刃,所用钢材较朴刀精良数倍,他原先仗着兵器长大的优势便荡然无存;冯阿嫣又是行伍里厮混过的,通身武艺皆是为了杀敌所学,刺劈挑抹都精简到只留有效招式,跟那街头卖艺耍把式的刀法全不是同路。

  他从没见过这等路数,但“地滚龙”总归是街头斗殴里的一招鲜,于是扑倒后就地一滚,挥刃砍向那双只松松系了宽肥罗袜的脚,哪成想她敏捷轻盈如斯,足尖一点竟点在朴刀横过来的钢面儿上,借力在他背上狠踏一脚,狠到他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似的;随后她就着这一踏二度起跳,衣袂似鬼影般迎风荡开,如水寒锋直照着他腰间劈来!

  凛冽杀意随刀而至,不躲怕是只要被就地劈成两半,那黑衣汉子也只好故技重施,骨碌得浑身是土。尽管他身法不慢,却还是被刀锋擦裂巾帻,一头花白枯发披散了满面。他心知今日算是碰上了硬茬子,也不敢再恋战,拖着刀翻墙就跑。

  而冯阿嫣未追。

  她不晓得这人到底有没有同伙,更没胆量去赌这到底是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这一场打斗虽短,但声势也算不得小,更兼那歹人曾放声怪笑过,早惊动了隔壁邻居。六叔没敢让六婶子出门,自己颤颤巍巍提了一盏风灯,披了件氅衣,踩着梯子从墙上探过头来,拉长了声喊到:“冯郎中!还好吧?“

  “那歹人打不过我,已经逃走了!您先回去睡吧,明儿天一亮我就去报官!”安抚过老人家,她趿拉着袜子走回厢房,甫一开屋门,便有个小炮弹往她怀里撞,“哎!刀!你看着点儿刀!”

  “没受伤吧?”小郎中抱着她,把下巴垫在她头顶的发旋上,声音微微微微发颤。

  赵郎中生得细皮嫩骨的,身上也没成块虬结的筋肉,除了草药的清苦外,还散着一股子被窝里带出来的暖意,瞬间涤去她一身杀意。长刀如拐杖般拄在身后,冯阿嫣两手背过去扶着刀柄,任由自家师兄牢牢将自己搂紧,微热的面颊干脆贴到他胸口:“我没事,就是……就是,唉,真想打死他,师兄辛辛苦苦帮我洗的袜子,就这么踩脏了。”

  看她风淡云轻里有那么一丝丝的心虚,到像是个出去疯玩把衣裳刮破了的半大小子,躲躲闪闪地跟爹娘报备损失。赵寒泾原本紧锁着的眉头都被这一出给逗得舒开了:“不是就双袜子,明儿我顺手就给洗了,多大事儿啊。”

  听他乐了,冯阿嫣也乐了,她反手把刀插进一旁落地搁着的弹瓶里去,踮起脚尖环住他的腰,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我估摸着,这几天且消停不了,师兄先跟我一屋睡吧,也好多清几笔账,嗯?”

  “真哒?不撵我?”赵寒泾故作不信。

  “真的。”她稳稳地把他抱起来,搁到了炕沿上,“骗谁也不能骗你。”

  但腻歪归腻歪,正事儿是不能耽搁的。第二天一大早,冯阿嫣便拾掇妥当,去县衙报官。她怕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师兄出事儿,便也拉上了赵郎中一起,等办完事从县衙出来,正好在芹大姐家饭摊上喝碗鸡蛋羹。

  像这种夜半遭贼惊扰,又没造成什么实际损失的,于本朝律法算不得可以“击鼓鸣冤”的范畴内,也不必写诉状,只需到县衙求见刑房主事报告情况即可,如果这歹人是遭了朝廷通缉的要犯,还能酌情得一笔赏钱。毕竟有周大令歪梁在上,她跟师兄对这次报官都不抱什么希望,权且走个过场罢了。临出门前,赵郎中合计合计,又带上早就备好的请帖,再揣一包桃薪县特产的蜜桃脯,打算顺路到敛房去找杨二叔。

  不出所料,那主事叼着个手把壶,以一种敷衍到不能再敷衍的态度登记完,便不耐烦地轰二人离开。赵郎中乐不得这小吏不管这事儿,出了门便拉着阿嫣去拜访二叔,给他送婚礼请帖。杨二叔仍有些憔悴老态,但照比四月初时,还是精神了许多。他听说这俩孩子八月十五便完婚,请他去证婚人,高兴地搓着手,花白的胡子笑得一颤一颤的,一叠声儿地应着“好”。

  可还没等拉上两句家常话,便赶上四个差役抬着俩担架冲进敛房。许是怕和血肉粘连在一起,会破坏了伤口的痕迹,那担架上没盖白布,于是那两具尸身朝上搁置的背部,便坦荡荡露出一大片鲜红色的筋肉,筋肉且覆着一层薄而透明的脂膜,新鲜得像是集市上刚卸好的羊腿。

  竟是被人将背部一整块皮给剥了下来

  可怜小赵郎中只是无意间撞到一眼,脚步登时一歪,直接栽进了他师妹的怀里。

  死者之一名为乔有初,是泾江府富商乔克终的庶出兄长。他生母在赎身嫁人前,也曾是吴越国的名妓,后来生出这儿子,自然也是左平郡出了名的美男子。尽管身为庶出,乔有初好歹也是富户之子,相貌又出众,身边从未缺过女人。只可惜这乔大公子不仅爱女色,还好南风,他之所以会出现在青蒿县,便是为了包不知春的头牌倌儿,竟在此购置下一处宅院。

  而另一具尸身,正是乔大公子近日来所倾心的那个娈童。

  那头牌的死相比乔有初更加凄惨,不仅背后少了块皮,大腿上全是小皮鞭留下的淤痕,股缝里烂糟糟结满血痂,想来在事发前便被那肆意妄为的大公子狠狠“疼爱”了一番——饶是活着的时候再媚眼顾盼,亡故后也不过一担血肉,指不定要难看成何等地步。被惊了这么一下,赵寒泾连早饭不都想吃了,连灌下两杯姜茶,出透一身冷汗,才堪堪缓过这股劲儿来。

  他不想关心这到底又是什么豪门恩怨,他只想关心一下,为什么本该好生来安慰他的师妹,此刻正和杨二叔蹲在一处,端详着那两具尸体。

  “这人的左右手都合用,剥皮剥得相当漂亮,连个油星儿都没往下带。”冯阿嫣的声音里隐隐带了些赞叹的意味,“他一定是常年和皮子打交道的,看他连肌肤的纹理都一丝儿一丝儿给顺下来了……不一定是人皮,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动物的皮……而且做的还是十分细致的活计,才能应付这又软又薄的人皮。”

  杨二叔没觉得冯阿嫣这番论调很突兀。毕竟做郎中这行的,很多也是靠刀吃饭,为了精进手艺,都会偷偷去乱葬岗观察或剖验尸体,民不举官不究,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死者再怎么为大,左右都是草席一裹丢在这儿,早晚要被野狗给吃了的,还不如在葬身狗腹前,给生者多争条活路出来。

  所以冯郎中有一点儿验尸的经验,这完全不足为奇。

  不过,能对尸体本身有所见地的郎中还是少数,他倒有些跟这侄媳妇相见恨晚,仿佛得遇了个知己似的,语气中亦见了些兴奋:“不错,正是如此,没有十几年的刀工,是剥不了这么精细的。看这儿,这人用的是把小刀,刃口锋利,长约两寸,创面由一百二十刀均匀布下,排列得极为整齐,足可见此人不仅心狠手辣,且犯案极为镇定,显然并非初犯。”

  冯郎中点点头,由衷地夸奖道:“这手法,凌迟也不过如此了。”

  “……”比起自己这么一活生生的男子,师妹好像对死了的更感兴趣一点,尤其是死得血赤糊拉的。

  赵郎中难得在阿嫣的脸上看到这么明亮的神色,尽管俩人腻歪的时候她也挺高兴的,可就是比不上现在的浓烈。在确定婚期后,小郎中头一次遭受了这么大的打击,打击他的居然还是两具尸体,一时间心绪纠结——他总不能为了教阿嫣多看他几眼,自己在自己胳膊上划一刀吧?

  他有心耍小性子不理她几天,又怕阿嫣还当她这师兄是晕血不舒服了,或是被这两具尸体吓到了,并不会察觉他不想说话的真正源头,到时候生气的不还是他?赌气叠着赌气,那这日子真就没法儿过了;可要是直说自己酸了,好好儿一活人跟俩尸体吃醋,他还像话嘛?结果一回到家里,才刚进院子,冯郎中便把蔫头耷脑的赵郎中紧紧箍在怀里,用力抱了好一会儿,方才疲惫地开口:“赵郎中,我可得把你给看好了。”

  “什么?”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得她用一种阴测测的语气,十分轻柔地补充道:“你还记得前天那个虞四郎么?他胳膊上的伤口翘起来一块皮,刀工跟今天这两具尸体上的一模一样。既然他有胆子敢觊觎你的皮,我就有胆子敢让他老子娘后悔把他生下来。”

  所以,刚刚,那其实都是师妹演出来的,说那么多,就只是为了套二叔的话?

  所以那歹人袭击年少男子,是为了剥一块皮带走?

  释怀之余,混着此人三番五次扰他好事、且差点儿害他跟阿嫣冷战的仇,赵郎中倒被激起来了些气性,拍着师妹的背给她顺毛:“无妨,让他来,只要他敢,我让他有来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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