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彩镂影 · 五)
衡巷生2019-11-20 15:043,691

  大概是昨晚闹出的动静太大,陆陆续续有街坊过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见两个郎中都好端端坐在堂里,便认定那歹人打不过冯郎中,悬着的心顿时松快下来,寒暄几句便回去了。倒是都没空手来,东家送块刚做好的热豆腐,西家拿盆正开了花的秋海棠,甚至于家里新扎的扫帚、婶娘刚铰的鞋面子,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却鸡零狗碎地堆了一桌。

  沉甸甸的,带着人世间的烟火气儿,把赵郎中心底暗藏着的那点儿惶惑都压了回去。

  因为撞上了命案的缘故,早上没在外头开伙,冯郎中怕赵寒泾饿着,干脆也不管时不管晌,剁半两肉臊子开始焖豆腐,又切几片猪五花炖了条鱼。她师兄就这点好,嘴壮,不管再怎么晕血,不管看到什么让寻常人吃不下的血腥场面,只要是没被腐败的气味儿给熏到胃,别看当时如何难受,到了吃肉的时候总能大快朵颐。俩人在倒座儿里摆了饭,刚吃到一半时,铺门外却忽然停下来一架马车,一个长衫外罩豆沙色纱披风的女子下了车,又从车里抱出来个半大孩子,径直走进医馆。

  那半大孩子被丝毯裹的严严实实,看不清脸;不过这女子倒还算个熟人,正是庆和班里的那个庞徽,于是很容易便能猜得出,她怀里抱着的便是如今且当红的小乾旦,虞四郎。站定在前堂,庞徽方才揭开了毯子的一角,眉目冷淡地用唇角试他额上温度。尽管这名角儿现下烧得十分严重,已然都昏厥了过去,偶尔还蹦出一两句胡话来;可这幅病中憔悴的模样却也并不难看,反而蜷缩得像是什么受了伤的小兽物,可爱到令人心生怜惜。

  赵寒泾放下碗筷绕出屏风,被他这幅模样给惊了一下:“怎么昏过去了?及时包扎过,又服过了药,伤口应当不会化脓的啊。”

  “伤口无碍,是庞某让他歇两天,他不听,非要上台,死撑着站一天下来,人便烧得像块炭了。桃薪县的郎中比不上您,我费了些功夫,才打听到您家的位置。”庞徽随着赵郎中的指引,把人放到竹帘后头的小榻上,指尖未涂丹蔻,轻轻戳了戳那烧红的面颊,轻轻叹气,“冤家,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小倔驴。”

  前天夜里,这“倔驴”所受的伤并不轻,也没少失血,合该好生休养至痊愈才是。赵郎中平日里向来是能歇便歇,以至于他全然没能想到,这少年看起来弱不禁风,竟生了个火急火燎的性子,连一日都不肯耽搁,生生把自己给熬到了人事不省。他只好重新诊过脉,给虞四郎斟酌出了个更应时的方子出来;失血加上劳累过度,再行针便太过损耗了,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药酒给人擦了前心后背,又嘱咐庞徽把人裹好了抱到二楼去。

  医馆二楼被收拾得整洁干净,且用木板和布帘子分出了一个一个的小隔间,席子同被褥都定期拆洗晾晒,散发着阳光的热乎味儿。庞徽见此处的确窗明几净,倒不输于大客栈的天字号上房,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细心地把人安置到一张靠窗的床铺上,自家陪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退烧所用的蜜丸已经喂下去了,而补身的汤药还咕噜噜地在炉子上煎,里面似乎是加了淮山药或者茯苓一类的药材,苦涩中夹杂着一股子甜,闻起来十分奇怪。她不由得想起来,阿四从小便害怕吃药,连苦瓜都碰不得;可他却又因为幼时挨饿受冻的,小小年纪落下了病根儿,吹个风便要头痛。每次犯病,阿四都强耐着苦把药闷下去,一声也没哭过。

  趁着煎药的工夫,赵郎中飞快地把剩下半碗饭扒拉完,上楼来查看情况。先前服下的羚角丹慢慢起了作用,虞四郎的呼吸比原先安稳了许多,谵语抽搐等症状也稍见缓解。他又摸过一回脉,对庞徽道:“先留下来看几天吧。实话实说,眼下这情况,赵某实在不敢放他出这个门,必须等彻底地退了热,您才能带他走。您要是没什么急事儿呢,我建议您在附近寻个客栈先住下,每日来探望也方便不是。”

  “不必去寻什么客栈,我就在这儿陪他。”见这郎中满面迟疑,庞徽以为他是心有银钱之虑,便与之商榷,“除了应付的诊金外,我会按照府城里订一件上房的价码来支付,赵郎中,您看这样可以么?”

  “我不是要钱的意思。”赵寒泾忙摆了摆手。

  他面皮向来不厚,为人也心冷,很少为了别人考虑,这会儿难得思量了一回,说出来倒有些支支吾吾的:“我是说,你们两个,就这么住一屋,能行?”

  初闻此言,庞徽有些讶然,待理解他话里隐藏着的担忧后,不禁宛转一笑:“无妨,鄙班班主是我父亲,他早就知道阿四的,多谢您关照。”

  短短二十来个字,把赵郎中给狠狠地噎了一口。显然,这位少班主跟戏班子里的名角儿相好,是在班主跟前过了明路的;所以即便是女儿在外留宿,那也是跟准女婿睡在一处,而准女婿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老父亲完全不用担心。

  但身为医馆的郎中,赵寒泾他糟心。

  假如三七堂里只住进来个病患,那么在照顾病患的间隙,他跟阿嫣尚且有趁闲暇时间腻歪的余地。可要是连家属也住进来,这要回避要注意的地方可就多了——更何况还有个到处剥人皮的魔头,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间医馆。

  而赵郎中自己,恰也在盯着那个魔头。

  “医馆从未留病患以外的人住宿过,我得同内子商量一番。”赵郎中干脆搬出了冯郎中来搪塞,借口要去商量,故作稳重地迈着小方步下了楼,而后飞快穿过穿堂向厨房跑去。

  这会儿冯郎中正搬了小板凳坐在茶炉子旁边,手里大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火。她还在思考着,之前师兄同自己保证的,只要歹人敢来,他就能令其有去无回,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小赵郎中是从来不打诳语的,有多大碗装多少饭,半句都没扒瞎过,所以他这么说了,那就是有了一个必定能抓住这歹人的办法。

  可这办法真的值得用么?或者说,这个到处收集人皮的“皮匠”,到底有没有让小郎中冒风险的价值?

  拿他自己当诱饵,说起来轻松,可真正实行时到底会面临着多少变数,谁也不清楚。如果“皮匠”就只是个有两把刀的贼中行首,跟鸩羽并无半分关系,那么她有的是法子可以劝动上面派人对其进行缉拿,何必要劳动赵寒泾再动用坎离派的术法?

  虽说他的身世已经暴露,再遮掩不过是欲盖弥彰;但冯阿嫣心知,真正的问题在于他的经脉几近报废,无法继续修行,只能用血来画符咒、或是催动提前画好的符咒。一来她师兄晕血,不到紧要关头是决不能以血催咒的;二来这法子看似便利,却十分损耗气血,越厉害的咒术所用的血液便越多,赵郎中好不容易从皮包骨补养成如今这样子,再放血还活不活了?

  而这几年里,她想过很多种办法,试图来修复小郎中的经脉,无一例外,全都以失败而告终。如果他余下的人生便只能做个平平常常的凡俗人,那么术法这种东西还是能少碰几回就少碰几回的好。

  熟悉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冯阿嫣回归神来,便看到自家师兄一矮身坐到了条凳的另半边,俩人肩膀挤着肩膀,倒也有趣。她觑着他面色多有犹豫,料想是庞徽提了什么令他为难的要求,腾出一只手绕过颈子去揉捏他肩窝:“怎么了?谁欺负我们家赵郎中了?”

  “嗨,也不算欺负,就是虞四郎的情况不算好,她不放心我们,一定要住进来亲自照顾着才罢休。”他正好折腾的有些乏了,冯郎中的舒筋活络很有一套,捏得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凑过去靠到她肩上,越发的猫里猫气,“我觉得,这也算挺大个事儿了,得跟你商量商量。“

  所料无差,而小郎中所谓的“商量商量”,多半就是他脸皮儿薄不好意思直接回绝。于是过来跟她卖个好,希望自己能出面给推辞掉:“师兄不想让她住进来?”

  小郎中掰着手指头,理直气壮地分析道:“那肯定的呀,这院子里再来个陌生人,多碍手碍脚的。你看啊,首先,庞徽这么大一活人,又不是病到只能卧床休养,哪怕她跟着虞四郎睡在前面二楼,她得吃饭吧?得上茅厕吧?是不是总有到院儿里来的时候?她要真住进来了,平时咱俩搂搂抱抱拉拉小手的,是不是得避着人家?其次我还想设个套把那剥皮的贼给逮住呢,她一外人跟这儿住着,我怎么搞?”

  “你真打算亲自去抓那歹人?”冯郎中顿时警觉起来,她就知道她师兄绝对不是随便讲着玩玩的,只好顺势把人搂住,试图劝说他放弃这个念头,“上次你用血破坏龙君庙的法阵,手上切那么大一口子,可给我心疼坏了,我怎么能让你再搞第二次?”

  “我跟你保证,这次绝对不用我自己的血,像这种半瓶醋,多得是法子能整治他,只要我们拖过这段时日,等咱对门回来。”见阿嫣这么关心自己,赵郎中心里熨帖得可以,另一厢又存了些显摆的心,快乐地凑到她耳边嘀嘀咕咕,末了才邀功似的问道,“如何?”

  “听起来是不错,可葛大师会答应么?”师兄所提议的,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小赵郎中揉了揉脑门:“大不了……大不了咱请他来吃饭嘛。你想想上次,一屉包子换个帮手,多划算。”

  两口子愉快地敲定好,要再抓一次葛大师的壮丁。而此刻,乡下场院里,葛迷糊痛快地灌下了一大碗绿豆糖水。平光眼镜已经小心地收纳到盒子里,长衫下摆卷上来塞到了腰间的搭包里,被襻膊高高挽起的衣袖中露出一双骨骼匀称的小臂,他大咧咧坐在个稻草墩儿上,继续摆弄着小朵儿小朵儿的纸花。那些或白或黑的纸花在他手里串来排去,挨个儿地码在篾条捆好的架子上,不一会儿便攒出来半个纸马的脑袋。

  一旁擦唢呐的老汉直夸他好手艺,他倒也不谦虚,哈哈地跟着笑,说自己梦里得过鲁班的真传,能做会动的木头人,却忽而打了个喷嚏。

  葛大师擦擦鼻子,没当回事儿,转过头吆喝着玩疯了的小跟班:“小海山!给我抱俩捆篾条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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