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四郎睡醒的时候,天际已然挂上的薄红的残霞。
他揉了揉依旧昏沉发痛的额头,挣扎地从被子里爬起身,迷蒙几息后,忽而发现自己睡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木板和布帘子分出来成的隔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布置得简单,除了一张床外就只有个带抽屉的矮柜子。为了保持通风,雕花的窗槅扇推开一半,窗台上还摆了只小瓷瓶,上面残留着印满酒铺名号的招贴儿,像是被主人喝空后随手插了几支银丹草进去,这草药所特有的辛凉香气便随着微微晚风漾满了整个隔间。
很好,很舒服,如果将来他能有个家的话,想来也会是这样子的。
好归好,可这到底并非自己的家。“徽、徽哥?”他紧张地左顾右盼,可寻了半天也完全没看到自己想见的人,急的虞四郎直接从床上滚下来,跌跌撞撞地往外找。然而他这病来得又急又重,四肢的关节都仿佛锈死般难以运转,又烧得没了力气,还没等他踉跄出几步,便直直地向前倒去。
所幸这时有人打起帘子走进隔间,刚好撞见,是以虞四郎只跌进了一个清矍的怀抱里,并没有摔在冷硬的地板上。
“哎我说,既然醒了那你就好好躺着,病成这样,怎么能乱跑。”赵郎中一看这种小呆子就觉得头痛,絮絮叨叨地把人扶回了床铺,勒令虞四郎不许再乱跑。尽管他老是端着一副“我好累我好虚弱得阿嫣抱抱才能继续工作”的娇花架势,从前也的确是个病歪歪的药罐子,但现如今拎着么个小猫崽子的力气还是有的。
赵寒泾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上了年纪,或者说这几年养小海山坐下了毛病,最近看见个小孩儿就忍不住操起来一副老父亲的心肠。但眼前这半大孩子并不买这个帐,他可能连这位赵郎中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拥着薄被沉默了半晌,最后只细如蚊呐地问了句:“徽哥呢?”
“……”行吧,合着自己现在说啥都是白费的。赵郎中揉了揉自己的脑门,颇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她说你喜欢吃杏仁酪,上街给你买热乎的去了。”
绷得死紧的身子这才略略放松些,虞四郎把僵直了的颈子靠回到软枕上,这才发觉自己失态了,不好意思地小声跟他道谢。
不得不说,这孩子生就了一副极好的相貌,扮旦角儿时俏丽天成,换回男子装束后又不显得女气,反而有了些小童生似的书香腼腆,就挺招人喜欢的。赵郎中想了想,如果阿嫣喜欢孩子,以后真的一定要有孩子的话,生个这么乖巧的也不错,只要千万别跟小海山似的皮便成。他从小柜子上的热水盆提出一只瓷壶,把里面温着的药倒进碗里给虞四郎喝;顺便又打开抽屉,随手摸出块儿梨膏糖,预备等这孩子喝完了药,递过去含着甜甜嘴儿。
很少有汤药会好喝,尤其是有些用以清热败火的药,向来都带着浓重而冷冽的苦涩,喝一口下去麻舌头。尽管虞四郎的眉心都苦得拧成了个疙瘩,他还是一憋气把整碗药给灌了下去,连碗底也喝到干干净净。他把碗放回到小柜上,接了赵先生递过来的糖,很规矩地又说了声“谢谢”,却不舍得吃,连糖纸也不剥开,就那么攥在手心儿里,像是要把这糖当宝贝给收起来。
不吃就不吃吧。正当赵寒泾端了温药用的水盆,转身打算离开时,虞四郎忽而有些地胆怯地唤他:“赵……赵先生。”
“怎么了?”小郎中应声停住脚步,转回来看他。
他几乎要把脸埋进被子里:“我,我得躺多久才能回去呀?我觉得自己已经好了,想回去唱戏……”
这得是多敬业一角儿啊,才能这节骨眼上还想着要抱病上台。小郎中郎中不由得叹了口气,半是批评半是劝说:“要不是昨儿个你非要上台,今天也不用躺在这儿——小小年纪,哪有你这么糟践身子的,等老的时候落一身病,看你上哪儿说理去。“
“那一场‘琴挑’,是班主特地请人新写的传奇,从来都没演出过的,先前排演也了好久,不能不上。”发热发了快一天一宿,昨儿又唱了一整天,虞四郎的声口有些喑哑,似是因着熟习了水磨腔的缘故,倒带上点儿低沉的缱绻;他耷眉垂眼地抱紧了被子,看起来像个任人欺负的小可怜,言辞间却带着毫不后悔的强硬,“只要我唱不了了,有的是人想替我唱……我不想其他人跟徽哥搭戏,一场都不想。”
“……”庞徽说得没错,别看这孩子瞧着乖巧,根本就是头犟驴,还是头满脸都写着患得患失的犟驴;赵郎中难以理解他这种丢了西瓜去捡芝麻的行为,开始佩服起庞少班主对小猫崽子的好耐心,语气也冷下来:“昨儿你不唱,顶多歇半个月;现在可好了,不知道要躺到什么时候去。咱可得把话说在前头,我是郎中,我说的算,你这伤口一天没长好,就一天甭想出这个门儿。”
大概是被他这张看起来不食烟火、不近人情的面皮儿给唬住了,虞四郎瘪了瘪嘴,到底没敢再吱声。他垂下头,摸着自己手臂上的绷带,委屈得近乎要掉出眼泪来。
偏偏赵郎中是从来都不吃这套的。
他放完这话,单手端稳了水盆,一掀帘子下楼去了。
虞四郎叹着气,埋进被子里闷了会儿,就听得另一种脚步声急匆匆踏上楼来。这脚步声他听了快十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见赵先生虽然嘴上不饶人,却没有骗他;待一道靛青的人影放缓了步伐,轻手轻脚进到隔间,那一张银月似的脸上泛着轻绯……果然是徽哥回来了。她提着食盒,里面盛了杏仁酪和点心,这时发现阿四已然苏醒了,眉梢唇角便止不住地染上一抹喜色。
“饿了么?不饿也得吃点儿东西,我问过赵先生了,这几样吃食都无须忌口,杏仁儿也是能清热的,多吃点儿。”她见温药的水盆已经被端走了,于是把食盒放到了小柜子,“吃过药了?”
“嗯,吃过了。”他把手心里攥了许久的小纸包塞到她手里,“梨膏糖,赵先生给的。”
庞徽拆了纸,十分习惯地把那润喉的药糖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含着,一半喂到阿四口中:“药苦么?”
他咬着糖,声音有点儿含混不清,轻快中带着几分愉悦:“还好。”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还是有点儿热,便把被子又拢严实了些:“班子里的事儿,你不用担心,过年到现在就没闲过,我也想歇几天了,等你什么时候大好了,什么时候我们再回去。”虞四郎提着的心被这话给安抚下来,唇角也忍不住勾起,却听得他的徽哥下一句说,“一会儿吃完东西,好好睡一觉,赵先生不许我留下来,我在附近赁了个小院,明儿再来看你。”
又是赵先生啊……他清楚徽哥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赵先生就是那天上的王母,软硬不吃,任凭河鼓与天孙再缠绵不舍,也要拔下金簪划一条银河下来。他的病还没好,还不能尝出食物的味道,不管什么吃到嘴里都是苦的,但虞四郎还是就着那些点心,乖乖喝掉了一整钵杏仁酪。
徽哥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能让她再多为自己担心的。
庞徽提着食盒走了,日暮时的余晖从窗子里透进来,给那半张苍白的面孔镀上金边。虞四郎独自一人坐在隔间里,他的眼睛虚望着窗外,并没聚焦,可这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屋檐街角,直锁在某道身影上。焦灼来势汹汹,混上他在沉默中发酵了许久的惶惑,酿成比受伤发热更严重的病症,一丝丝亲密地延展到心上,枝儿蔓儿紧紧纠缠,拥得他喘不透气。
而与此同时,日光所不及的地方,也有一个人,在慢慢回味着心头的枝蔓。
这是间不大的地窖,一半挖在地面下,屋顶却盖在地面上,瓦檐下还留了一排窄窄的窗。屋子里的布置很简洁,除却一张硬木长案和必备的几样家什,就只墙上孤零零悬着幅仕女图。那绘画所用的纸张并不精良,已然有些泛黄发脆,托背来裱装卷轴的绢绫却是顶好货色,同画中人尚未褪色的鲜衣云鬓一起,在屋主人的心底漾起层层柔情。
她有对流光潋滟的桃花眼,眼尾双双挑起一抹绯红,似朝霞,似血痕,似那年西京春日下垂丝的海棠。
那个穿着茜色比甲的少女就站在海棠树下,手攀着花枝,踮起脚偷偷望向画外……他还记得,她当时所望着的,是假山后的一个少年人;而她当时说的是……
——有只风筝落过来了,你瞧见了么?
而他答道——就在你头顶的树上,我爬上去,帮你摘下来?
影子常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皮子。
如今自己所能惦念的,就只剩这么一副画了。
他手中的皮子已然刻好了一大半,经过特殊药物处理后,表面泛着一层莹润的光华。与平时用来唱影子戏的影子不同,这张人物影子所雕刻的并非侧脸,而是惟妙惟肖地临摹下了画中人的面庞——可影子常还是不甚满意——形似了,神色似了,可无论他刻过多少张皮,哪怕是他将用料从驴皮换成了人皮,为此见过了许多双旁人的桃花眼,雕琢了许多张少见的好皮子,他却仍旧抓不准她那活泼且脱俗的笑意。
抓不准她眼角眉梢的那一道灵韵。
灵韵么……灵韵……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双沉静的眼,眼底澄澈中透着出尘的清丽,眼梢所飞出的浅红血色简直同她一模一样……影子常不禁为之狂笑:那双眼,那张皮,必定能让他雕刻出最贴近她的影子!一定!
不过瞬息,这张即将雕刻完毕的少见好皮子,忽而便在他眼中彻底暗淡下来。
桃木剑又蜂鸣起的那一刻,赵郎中正在窝在炕沿解自己的衣带,试图哄阿嫣放下她手里又冷又硬的錾子,过来看看她身后又暖又软的师兄。结果这截横在炕桌上的木头疙瘩突然往上挣了半寸,“哐当”一声砸落到桌面去,剑刃来回地碰撞着剑鞘,震得那灯芯上挑起的焰花也一跳一跳的,像是个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冻到上牙下牙咯吱咯吱打架。
惊得小郎中险些没从炕沿上栽下去。
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