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放的笑声随着蜂鸣于院中响起,冯郎中这会儿倒不跟这儿八风不动了,蹭一下站起身,利索地丢开了錾子和跟小锤儿,又抽出她那把藏在炕席底下的长刀。同被赵寒泾一样,她也没能够料到,这人昨天夜里刚栽了个跟头,今晚居然还敢锲而不舍的来闹事。
娘的,冯阿嫣冷笑着暗骂一句,老子今天不把他头都打飞,“梅”字儿就倒过来写。
然而就在她提着刀破门而出之时,影子常嗖的一下又翻墙跑了。
摆足了架势预备揍人的冯郎中:“……”
从窗户里探个脑袋出来打算观战的赵郎中:“……”
被驴了这一通,她现在是真的想哪管它三七二十一,追出去两刀把这厮劈成三段;但对方这过于直白的挑衅方式也从侧面证明了,他的确留了后手,只要能把这凶神恶煞的母夜叉从赵郎中身边引开,他就一定能找到向小郎中下手的机会。冯阿嫣当然不肯给影子常这个机会,哪怕被气得头顶生烟,却还是老老实实窝了回去,陪着系好衣带的赵郎中去前头二楼查看虞四郎的情况。
虞四郎本就因被棒打鸳鸯而失眠,被那道古怪而邪性的笑声一搅和,便更加睡不着了。他记得这笑声的,初七晚上在桃薪县,在他被昔日同伴用迷药放倒、并趁他脱力将他挟持到那间空屋之后,就是这个人紧接着出现了,用刀子去剥自己手臂上的皮。幸亏那药量用的偏小,他一吃痛便缓了过来,挣扎着跑了出去,不然的话,恐怕自己就再也见不到徽哥了。
那笑声消失片刻后,楼梯上响起一前一后两道脚步声,他心中霎时发凉,待分辨出这步伐分别属于赵先生和冯先生之后,方才松了口气。赵寒泾过来转了一圈,确定半大孩子没事儿,就是有些吓到了,于是出言安慰道:“放心睡吧,人是冲着我来的,与你无关。”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虞四郎反而觉得是自己连累的赵先生,假如自己没有轻信了所谓“旧友”的哄骗,没有跟歹人扯上联系,又怎么会连累赵先生也被追杀呢?少年人不禁愧疚地望向二人:“对不起,我……”
没等他说完,那白日里笑眯眯跟他寒暄过几句的冯郎中却陡然翻脸,似是半分也不愿听他解释,抢过半步拖起那长刀便冲他袭来。虞四郎被这变故给吓得发傻,连话也说不出了,浑身都在发颤;可刀锋临擦着颈侧过去时,冯阿嫣突然手腕一转,用刀柄将他的身子撞飞出去;她足下移转间抛开了自己的雁翎刀,空出右手揽住他腰肢,随即顺势把人拨回至身后。趁寒刃将落未落时,“母夜叉”伸出左臂,接稳了那缠满布条的长柄,反手就是一抓一抬,恰好格开从窗外刺进来的朴刀,心神激荡的一击之下,那朴刀竟被撞得裂成数段。
原来影子常并没有走远,而是偷偷绕回来,埋伏在了二楼窗外的屋檐上。如果冯郎中没生得一副好耳朵,没听到瓦片间那细微的轻颤,那这柄朴刀便会照着原计划刺进虞四郎的胸口,在薄被上绽开大朵的血花。届时,即便他今夜依旧刺杀赵郎中失败,面对未婚夫莫名惨死而失控的庞徽,此二人也会逐渐疲于应对、逐渐暴露出更多的破绽,他便可以趁机浑水摸鱼,杀这“母夜叉”个措手不及。
可惜这只是如果。
不过瞬息之间,局势便发生了逆转。躲在窗外的影子常失了兵器,这使他立刻意识到,如今自己绝不是冯阿嫣的对手。想要达成目的,唯一的可能便只有想办法支开冯阿嫣,让赵寒泾落单。
思及此处,影子常直接甩出了一张黄纸符咒,借着符纸浮空自燃所生成烟雾遁走。没错,他已经打听过了,三七堂的这个郎中,姓赵,叫赵寒泾。也不知赵郎中的父母是怎么给他起的名,这名字一听便给人冰凉刺骨的感觉,读起来仿佛三九天掉进了泾江上的冰窟窿似的。
确定自己身后并无追兵,他转回落脚处,摸着自己被那一格所震得开裂出血的虎口,忽然想起,其实墙上画里的那个少女,她的名字也不够热乎。
秦家六姐儿,小字白露。
六姐儿出生于麟兆十五年的白露之夜;而麟兆二十九年的谷雨当天,她丢了只风筝。
那时他也还没被人称作“影子常”,少年只是戏班里一个学徒,因为说话的声口好听、手也巧,又学得了堂会又拿的起雕刀,于是拜了班子里最好的师傅作师父,跟着班子到西京闯荡。他三下两下蹬上树去,摘了风筝跳下来,直扬起纷纷扬扬的淡粉色花瓣。和他入京来所见过的那些高门闺秀不同,这女孩子全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扭捏之态,通身清清爽爽的,倒像是云端里那些个勘破了阴阳与两仪的仙姑。她接过风筝道了谢,便瞧见了他手上的那些伤。
“啊呀,你手受伤了。方才树枝刮的?我给你拿药去?”
“不是树枝,”他挠了挠头,忽然有点儿不敢直视她朝霞似的面孔,“是我在学刻影子,刚开始刻的时候掌控不了力道,总会受点儿小伤的。”
她抱着风筝笑起来,也没拿袖子、手啊什么的掩面,满口整齐的牙齿如白贝一般,在阳光下十分光洁:“你这叫小伤么?左一道血口子,右一道血口子,看你这么斯文个人儿,以后要留了疤,可就不好看了。”
少年在京里混过了几个寒暑,这还是头一次有大户人家的小姐夸他“斯文”,脸上发烫脚下发飘。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乖乖地被涂了满手的伤药,用一方绢帕仔细裹好。鬼使神差的,他感慨道:“我要是早点儿跟着师父来秦府,早点儿遇见你就好了。”
话音刚落,他才猝然发觉,自己这话说得太孟浪,怕是要被当登徒子给打出去。
“来早了,你也见不到我。”那姑娘却没恼,只是吃吃地笑,“我拜了仙道里的师父,幼时便出家到方外修行去了,若不是今年祖母过整寿,可得有十二年没回得家来了。”
果然,她是位云端里的小仙姑。
影子常神情恍惚地将手伸向画卷,似乎是想摸摸那画中人的面颊,可待他看到自己手上的斑驳血迹,僵了一僵,又怯懦地把手收回来,藏到了袖子底下。他默默低下头,左手拇指不断地揩过右手虎口,将原本便血肉模糊的伤势揉得一团糟,似是觉得痛了,亦或因别的什么缘故,他眼中忽而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
她走了,走得远了,不会再有人给他裹伤了。
且说冯阿嫣又一次击退了剥皮歹人,因为不敢确定这孙子今儿晚上还来不来闹了,饶是赵郎中内心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提议让虞四郎今夜跟紧了自己和师妹,千万别落单。但三个人挤一铺炕也忒不像话,小郎中只好开了大立柜的锁,抱出两床干净被褥,姑且与师妹先在二楼将就一宿。
腻歪是不可能再腻歪的,先不说得注意影响,他也不愿意阿嫣的妙处被外人给瞧见。赵寒泾带着满脑子困意爬进被窝,可一想着木板后面便是阿嫣,便是方才打起架来矫健得兔起鹘落行云流水的冯郎中,却摊平在床上睡不着了。隔着薄薄一层木板,倒教面对面更令他心痒。左右清心咒也不好使了,他只能破罐子破摔,抱着枕头趿上鞋下了地,出溜出溜地绕到隔壁,钻进了被子。
冯郎中耳力好,把隔壁那些窸窸窣窣的小动静全听了个遍,怀里毫无意外地拱进来个娇宝宝。她不禁觉得有点儿好笑,把人搂住了以防他翻身时掉到地上,压低了声轻笑:“师兄,你不嫌挤得慌呀?”
“嫌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睡觉。”小郎中红着耳朵尖闭上眼,心倒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同阿嫣之间,情爱有之,但更多的是依恋。周公之礼固然要紧,可没拜堂前,这就是他画出来的聊以充饥一个饼,到时候到底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他把耳朵贴近她心口,能听见平缓而有力的心跳,伴随着她绵长的气息,仿佛是什么哄孩子睡觉的童谣小调,听得他昏昏欲眠。
热情是一时的,但安稳是一世的——没有热情来调剂的安稳,就只是凑合过日子;可没有安稳来保障的热情,他觉得不牢靠。
这个人,的确是跟他极为合适的,普天下再不会找得出第二个来。
虞四郎的耳力虽然差了一截,却也能听见,兜来转去,冯郎中与赵郎中又挤到了一张床上。因为方才的变故,他换了个离窗户远些的隔间,虽然屋子里乌漆麻黑的看不见东西,但他能在心底描摹出窗外的那一轮凸月,描摹出一条街开外的某家客栈里,有个人正照在这月光下。
不作假地说,自己很羡慕赵先生。
羡慕他跟冯先生是人皆称道的佳偶,羡慕他医术精妙,羡慕他年纪轻轻便继承了家中的医馆,羡慕他能嬉笑怒骂可以皆凭喜好,羡慕他有足够的底气被人放在心上来疼——其实也羡慕冯先生的,冯先生武艺高强,她有多喜欢赵先生,赵先生便有多爱重她,他们好得仿佛像是像是一个人,倒比那戏文里的才子佳人真了不知道多少倍。
四岁起便进到庆和班学戏,虞四郎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人,也见多了人前的恩爱人后的龌蹉,似这般全然再插不进第三人、仿佛石灰黄泥踏进豆浆水的坚固的恋情,从前他只偷偷肖想过。可真见到时,虞四郎反而畏缩了,再不敢以此为榜样:他出身太差,所倚仗的不过一张脸一把好嗓;如今靠着徽哥对他的怜惜,暂且能留在她身边,等自己年岁渐长,再没有少年人的可爱了,又该怎么办呢?
他现在还算个角儿,还能耍着性子,说不想旁人跟徽哥搭戏,等到以后不红了,他人也该走了,这盏茶也该冷了。
到那时,今日的月光,便都成了曾经的过错,会连同自己这个人一起被厌于提及。
虞四郎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