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彩镂影 · 八)
衡巷生2019-11-20 14:512,670

  初九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各家食肆饭摊这会儿都刚开始营业,趁头前没什么其他食客的单子要等,庞徽卡着时辰,按着阿四平时喜欢的口味买了好些清淡点心——她怕那医馆烹不出什么好饭菜,又怕他被伤病折腾得胃口变差,各色花样馅料挑拣下来,足足装了两大攒盒,这才心满意足地往三七堂去。

  然而刚走进巷子口,她一眼便瞧见了医馆二楼的窗户上多出个洞。那是很大的一个破洞,周边参差着木头的断茬,像是被什么锐器给暴力破坏出来的,底下的瓦片也被踏得散碎。显然,昨天在她离开之后,这里发生了什么,而且还不是什么小事。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扇破损的窗户里面,恰好便是阿四所在的隔间。

  那……阿四呢?

  阿四他,现在怎么样了?

  庞徽不敢去想,只能勉强保持了镇定,抬手去敲医馆的门。很快铺门便开了,里面探出个只裹了网巾的脑袋,眼睛迷迷瞪瞪的,见了来人没说话,倒先掩着面打了个呵欠。

  看到赵先生还这么悠闲的模样,她悬着的那颗心忽而便放松了下来。

  “庞先生?你来找虞先生是吧?他可能是吓到了,一宿没怎么合眼,这会儿刚睡着。”尽管于他而言,阿嫣算是最好的一剂安神药,但昨晚被歹人搅和半宿,连带着今早不得不早起,赵郎中还没睡够,像个游魂似的晃进了前堂,倒还记得把来探病的家属给让进屋,“他精神似乎很不好,你脚步放轻点儿,别把人给吵醒了。”

  “赵先生,”庞徽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他可能是吓到了”这一重点,眼神不由得冷下来,她极力压抑着言语中的质问意味,好让自己的态度听起来不那么冷硬,“恕我冒昧,请问您这里是出了什么事情?阿四为什么会‘可能是吓到’了?”

  “昨晚来了个贼,就是先前我们在桃薪县遇见的那个,您应该还没忘罢。啊对了,虞先生没事儿,就是原先那位置不能住了,只好挪了个地方。”赵郎中狠狠揉了两把脸,这才精神了一点儿。

  “您是说,那个伤了阿四手臂的?”

  “是,这厮连着骚扰我们两宿了,前天半夜也来过,内子差点儿就能把他劈两半,就差那么一点点,我们还以为他不敢再露面,结果昨儿晚上又来搞事……”赵寒泾唏嘘不已,“他也是真不怕死啊。”

  差点儿就能把他劈两半……端详着赵先生那一脸遗憾的模样,庞徽霎时间有些后脊发凉。看他这神情不似作伪,半分没有吹嘘或者逞强的意味,就只是冷冷淡淡地叙述一个看法,如此说来,这夫妇俩也断然不是什么普通的良善百姓,把阿四放到他们家休养,真的安全吗?

  似乎是看出了庞徽的顾虑,小郎中不禁炫耀般笑了笑:“庞先生无需担心,内子她向来只对凶恶之徒心狠手辣,平日里接人待物十分温柔。您瞧瞧我,也没练过功也没习过武的,除了给人看看病配配药什么都不会,这不也跟她过得挺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么一说,庞徽觉得自己担心了。

  就算她再眼瞎,她也能看出来,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冯先生也控制不了的情况,那女刀客绝对会为了保护好赵先生而舍掉阿四。

  同类相斥般的直觉告诉庞徽,冯先生是个取舍极度果断的人,绝不会为了没价值的东西多费半分心力。如果她打算对无关紧要的东西施以援手,那多半也是为了照顾这位赵先生的心情,为了卖他一个好。很明显,阿四对冯先生来说,就是无关紧要,那一晚顺手把阿四救回来,只不过是在周全她眼前这郎中的善心。

  送完吃食,自己得赶紧去赁个小院儿回来,等阿四退热了,便将人接到自己身边慢慢休养,总比把他孤零零丢在这儿更稳妥些。

  只要自己歇了不唱,阿四总不至于非要闹着上台的。

  鉴于虞四郎刚刚睡着,庞徽想着让他多休息一下,便顺着赵先生所指的方向往厨房去,好把这些点心都温在蒸笼里,以防阿四醒的时候它们冷掉。赵先生的太太冯先生就靠着灶台在择菜,庞徽打过招呼放妥了点心,想起这位世所罕见的性情,再想想赵先生那语焉不详过于简要的描述,就没着急离开厨房,而是试图跟她聊聊遇袭的事情。

  “对不住,我师兄他呀,他就只管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不荒,又喜欢黏乎人,现在连亲徒弟都觉得烦,干脆撵到对门那金纸铺里,让邻居帮他带着。”冯郎中择着手里的水芹菜,细细地挑出杂草掰掉根须,没着急答复,而是先就赵郎中的判断失误跟她道了个歉,“所以就算是昨晚虞先生睡不着,师兄他也只会觉得是虞先生是因为遇袭而惊惧难眠,绝不会发现是因为他非得跟我挤一被窝,把人给刺激到了。”

  “……”庞徽觉得自己也受了点儿刺激。

  所幸冯阿嫣没再就着“师兄粘人”的话题扯闲篇,三言两语便解释清了昨晚的经过,而后若有所指地总结道:“再巧妙的配伍,再高超的医术,治得了躯壳上的病症,也医不好心病。冯某从前在外地也听过几场戏,就没见过这么……这么没架子的角儿。”

  岂止是没架子,简直都有些卑怯了。

  内心挣扎了片刻,庞徽还是选择相信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奇怪百倍的女人:“阿四他,是奴籍。”

  按照西唐例律,奴籍是不能同良家子成婚的,倘若奴籍的那一方是女人,好歹也能挣到个通房的位置,不至于没名没分地胡混着——可虞四郎是个男孩子。

  而庞徽再怎么英气,也只是个姑娘。

  “不能赎身脱籍么?庆和班应该不差这笔钱呀……”冯阿嫣忽而想到了什么,从满盆的水芹菜里抬起头,“啊,我懂了,他是抄家籍没的罪臣之后,如果当初所判决的罪名不能平反,那他终生便只能是官奴。奴婢么,开不出路引,置购不了田产,自然也不能入赘到良家去,活的怎么样全凭主家心情——怪不得他死抓着你不敢松手,生怕你有一天玩腻了,再也不管他了。”

  “可我从没把他当做奴婢看待过!更不是什么玩玩!”庞徽不满于她这种轻浮态度与措辞,斩钉截铁地反驳道,“倘若阿四家中没遭了冤屈,他如今也是堂堂正正的门第出身!”

  “哦,他姓虞,如果没改过姓氏的话,我倒是记得,兴武十三年有一桩虞世宽通敌案。”她的语调还是那么的懒散,仿佛曾经震惊朝野的大案子,跟前街婶子被小贼偷走半缸腌菜一样微不足道。

  但庞徽却被吓了一大跳,一贯冷淡的神色中横生出十二分警惕:“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没准儿还比这还要更多。”冯阿嫣轻轻笑了笑。每当她勾起唇角、眼睛弯起的弧度遮盖住下三白时,这张棱角过于分明的脸上总会漾起别样的甜蜜,就像在蒸拉糕的米浆里研磨进醴酪,那是完全不同于桂花与蜜糖的香甜,甘酸的膻醇外带着北方平原上的马蹄声。

  “原先呢,我只是看师兄最近心情不好,好不容易有个小崽子能让他散散心,所以随便他怎么高兴就怎么折腾了。不过现在看来,冯某还真不能不管了。”这马蹄声中慢慢流露出一丝血腥气来,“坦白说吧,我手里的确有些关于这件事儿的一点儿……陈年旧物,但它到底值什么价,就看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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