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彩镂影 · 九)
衡巷生2019-11-20 14:503,667

  “……你还真把自个儿当漕帮的人了?或者说,一个混迹江湖的消息贩子?”

  听了冯阿嫣的计划,赵郎中震惊得险些被一口甜汤给呛到:“玩这么大,万一哪天他们真的碰上什么漕帮大佬——别说大佬,就是碰上个小佬,把咱这谎话给戳穿了……我相信,以你的能耐,他们肯定不敢按规矩来惩处我们这两个“假冒漕帮弟子”的人,可要是说了假话被戳穿,咱俩的信誉就丢光了啊。”

  “放心吧,绝对不会被戳穿的,我压根儿就没在说谎。”老神在在地切着水芹菜,冯郎中随口举例道,“哎,师兄,你还记得不知春的邓非殷么?”

  听到这个熟悉的人名后,原本闲闲端着汤碗的小郎中登时警觉起来,像是只竖起了耳朵的野兔:“提她做什么?”

  她放下菜刀,在围裙上揩净自己手上的水,而后讪讪地用食指去勾师兄的小拇指:“四月初八她那场梳拢宴么,最后是漕帮的少舵主夺到头筹,且干脆包了人三年:其余人跟花魁听听曲儿写写诗可以,可就是除了他,谁都不许在邓娘子那儿挂衣——还不是因为我给他写了信,跟他讲邓非殷是我母亲好友的挂名弟子,我碍于不能暴露身份,没办法公然接济她,希望少舵主给我一个欠他人情的机会。”

  “看不出来,你居然还有些拉皮条的天赋。”小赵郎中酸丢丢拖起长音感叹着,却又不肯拒绝对方作怪的手,把属于师妹的那截指头勾来推去,“只可惜,某位花魁娘子是对你情深义也重——恨不得海誓又山盟——”

  “她那是渴望承认渴望得久了,之前在教坊被排斥得也久了,又羡慕又妒忌,好不容易有个人能承认她,所以这位花魁娘子又释然又感激,才会觉得她对我有爱慕之情。这种所谓的“爱慕”不过是错觉,通常情况下都不会超过三个月的,你看她后来就没再联系过我呀。”她在他手心挠了挠,“可我跟师兄之间就不一样了,咱俩认识都快三年了吧?可我天天能见着师兄,还是忍不住想亲亲你抱抱你,这才叫真的爱慕。”

  ……那六月初六的点心是怎么回事,秣陵口味的点心,是谁亲手做好了派棋儿偷偷送过来的呢……鉴于冯阿嫣后面把话说得熨帖,赵寒泾姑且咽下了质疑,继续跟她谈正事:“你说,他们会答应么?”

  冯郎中拉着他的手,有点儿担心一贯心善的小赵郎中会感到不适。她迟疑片刻,觉得“搞完事还要欺瞒师兄”比偷摸搞事要罪加一等,到底还是就自己的分析进了答复:“庞徽自然是不会的,因为不管虞四郎是不是奴籍,她都对他的心意都不会改变。更何况,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做诱饵,充其量也只能换来一封不知真假与否的信件,如果这封信没用,如果我们失手了,她承受不起这个后果。”

  “但虞四郎会,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名分,不管事情成功的概率有多小,他都想试上一试。而庞徽向来尊重他,再怎么不情愿不同意,也会支持他自己的选择。”赵寒泾这会儿已经清楚了这病患昨夜失眠的真正原因,同情之余,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于自家师妹此等“物尽其用、人尽其能”的剥削手段咂舌不已,“你是什么时候打算让虞四郎给我做替身的……”

  “昨天晚上,我抱他躲开偷袭的时候。当时我便觉得,这个人呼吸的频率同你十分相近,身形也差不多,就算矮了些,到时候腰以下盖进被子里,就露个背影,那歹人跟你又不熟,基本不会察觉出什么端倪来。”冯阿嫣后脊一凛,望着自家师兄那混杂着委屈、不满、醋意的复杂神情,迅速试图挽回局面,“我的乖乖哟,当时便只挨了那么一下,而且打完我就去洗手了!绝对没用碰过别人的脏手碰你!”

  闻言,她的“乖乖”冷哼了一声。

  “我发誓,就算旁人跟你再像,我也不会认不出你来。”眼看着赵郎中这才缓和了脸色,她忍不住踮起脚尖,轻轻啃了他耳朵一口,而后附在他耳畔嗔怪道,“这得是几千年的老醋坛子,才酿得出你这么个酸娃娃来。”

  而赵郎中难得一次不为所动,表依旧冷言冷语的,态度到底软和下来:“酸娃娃现在想知道,信的内容提前泄露了吗,怎么就这么巧。”

  冯郎中双目一暗:“是啊,它怎么就这么巧呢。”

  她用来跟庞、虞二人交易的东西,是从上个月周大令寄给他兄长周仪宾的一封信,被仪鸾司的人给半路截了下了,并由严崆迅速伪造出了一模一样的假件,“原封不动”地寄往了京城。而这封信里除了周译的“家书”外,还附着一张兴武十三年的老信纸。

  周译在家书中写道,兄长,既然您已经答应同尊主合作,那么弟弟自然会体谅兄长的难处,这就把您落下的尾巴还给您。

  而那一张老信纸,恰好和与之同年的那桩虞世宽通敌案有关。

  正如师兄所言,太巧合了,怎么就这么巧,前脚刚发现了那封藏着隐情的信件,后脚便撞上了虞世宽的孙子。

  “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阿嫣,这要真是个鱼钩的话,你就这么直接咬上去?”当初伪造信件的时候,小郎中也帮忙调配了几样稀缺的做旧药物,自然了解来龙去脉。他显然有些忧心忡忡,因为他知道除了明面上这些乱蹦的卒子外,还有个大家伙藏在暗处,至今还从没有正式露面过。而这大家伙的手段十分高明,主要采取教唆的方式,便轻轻松松就把这潭死水给搅得越来越浑。

  传说中的千秋殿御正上大夫,到底会是何方神圣?

  她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当然得咬,咱们这些‘鱼’不先上个钩,怎么能知道渔翁到底想做什么呢。”

  正如二人所预料的,庞徽的确不同意牺牲虞四郎的安危来交易,但架不住虞四郎本人的意志十分坚定——这位正当红着的名角儿既没哭也没闹,而是一条条一桩桩掰碎了讲,跟他的徽哥列清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最后一总合,得出了“此事有八成的把握能够成功,完全不亏”的结论。庞徽看他下定了决心要做好诱饵,甚至为此多吃下去半碗粥,只能把对剩下那两成的担心咽回到肚子里去,着手开始跟冯先生撕扯各项细枝末节的小条件,还立了纸面的契书,各自签名盖章,以预防这个手握“希望”的江湖客忽然变卦坐地起价。

  准备陷阱之余,赵郎中也没忘了到县衙去找杨二叔打探剥皮案的进展。毕竟乔有初家虽说是素衣百姓,其名下的产业商号却遍布泾江两岸,倘若现如今正当家的乔克终哪天不高兴了,气得跺跺脚,这左平郡的粮价都要波动两下,衙门肯定不会太过敷衍。尽管青蒿县令暗藏鬼胎、差役们浑浑噩噩,杨二叔“靠边儿站”;难得来一个正直的袁捕头,又气得甩手不干,被仪鸾司的驿马打包捎带回了西京……赵寒泾还是觉得,自己能够指望一下银钱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

  但凡乔家不想为此影响生意往来,肯定会封大红包给经办此案的大小官吏,请他们迅速抓到凶手,还会保证破案之后把红包翻上一番,看在钱的面子上,这些老爷大人们总会有点儿收获。

  “府城那边,的确说是抓到了凶手。”值房里,杨二叔的精神好了些,只是提及此事后,他讲话有些慢吞吞的,似乎有些心灰意冷,“但老夫不信那是真凶。”

  赵寒泾心说我也不信,真凶现在还堵在我家门口等着扒我的皮呢。但他不能这么直白地透露出自己成了剥皮人的目标,只好扮出一副疑惑的样子:“他们抓了谁啊?”

  老爷子冷笑一声:“乔克终——说是乔家老爷子快没了,嫡出的二公子不想跟庶兄分家产,于是买凶杀人——哼,我还不清楚府城那套,屈打成招呗,姓乔的一倒,那些个狼狈为奸的好分肉吃。现在乔家已经开出了三千两悬红,只要有人能抓住真凶,洗清乔克终的冤屈,除了三千两白银外,还要将他们家里还未出阁的小姑娘嫁与此人。我看也没什么用,谁愿意为了区区三千两,跟府城的那些青天大老爷作对呢……寒泾?”

  他已经老了,可依旧还保存着年轻时的好眼力,甚至因为见过的人越来越多,反倒比那时精进了不少。杨得善敏锐地察觉到,就在刚刚,自己所熟悉的这个晚辈身上,有那么一瞬间,忽而爆发出了一股他所不熟悉的气息。但他并非对此全无印象,起码在二三十年前,他也曾见过那些从山里从海上来的仙长,他们都有着类似的气息……那是方外之人对官僚,对王法,甚至于对皇权的无畏。

  因为对于方外人而言,让黎民百姓们连仰望都不敢的九五之尊们,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凡俗子,同世间一切的“人”并无区别。

  杨得善忽然想起,兴武十二年的某个大雨之夜,那是春日里十分罕见的瓢泼大雨,消失了近五天的赵同安突然出现。老赵郎中像是在泥坑里打了个滚,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不知道是从哪里赶回来的,背后还伏着个瘦弱的少年;由于少年人已经失去了意识,赵同安不得不用树藤将他牢牢地固定在自己背后,粗糙的藤条在两个人的身上都勒出了红印子。

  如今,当年那个不知道能否活得下来的少年人,他已经长大了。

  他原先因为,赵寒泾只是单纯的心性孤僻,害怕同生人说话;他一直拒绝去想,老赵拼了命背回来的义子,可能正是坎离派的遗孤;直到这一刻,杨二叔才发现,自己照顾了这么多年的侄子,其实不属于泽化坊,不属于青蒿县,甚至不属于自己习以为常的俗世。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瞒着二叔了,我在桃薪县遇到过剥皮案的凶手,被他骚扰得有点儿烦,所以原本就打算要设法逮住他的……当然如果有钱拿就更好了。至于乔家那边……能不能通融一下,只要悬红,不娶他们家大小姐?”说到这儿,青年腼腆地笑了一下,总算回归了街头巷尾的几分烟火气,“毕竟侄儿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得注意着些。”

  不知道因为什么,赵寒泾觉得,自己面前的老人忽而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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