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召圆光 · 十)
衡巷生2019-11-20 14:503,581

  五个时辰前。

  少年虽然看起来跟二流子似的,恐吓程薪说要拿他喂蛇,但还是翻出一只补丁摞补丁的口粮袋子,掰了半只白面馍给他。

  倒也不像是什么真的坏人。

  “你叫程薪对吧,我听我师父说过的,程薪。我没你这么规整的名字,就记得阿娘叫我大虫来着。”少年捏着馍,看这小孩子细细地咀嚼,愣是把白面馍吃出一股子斯文气来;再看看自己印在馍馍上的几枚黑爪印,挠了挠头,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大小的大,虫子的虫,我寻思着,穷人家,贱名儿好养活呗。”

  “不是这样的。”程薪忽而停止咀嚼,从白面馍上抬起头来,慢声慢气跟大虫解释道,“大虫这个词,在北境方言里指的是老虎的意思,你母亲希望你长成老虎一样威风悍勇的人。而且‘程薪’是学名,当然规整,我也是有供父母长辈来称呼的乳名的。”

  老虎一样威风悍勇?大虫忽而被讲出些少年人的意气,暗暗下了决心,要做出些不辜负这名字的大事来。他又觉得这程薪不愧是个秀才,说话真好听,也就越发想拐小秀才一起玩:“那你看,我的小名也是给父母长辈来称呼的,却没有学名,你就这么叫我小名儿,是不是占我便宜了?你是不是也该把小名告诉我?”

  “……”程秀才叼着馍馍愣在原地,思考了几息,觉得告诉他也无妨,便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乳名叫满穗儿,是曾祖父为我起的,他希望这天下所有的庄稼、所有的麦穗儿稻穗儿上,都结满了粮食,这样就再也没有人会挨饿了。就算我人微力薄,不足以让曾祖父目睹天下粮仓充盈之景,我也要让我的孙辈看到。”

  “结满了粮食的庄稼……是什么样子的?只要庄稼结满了粮食,真的就不用再挨饿了吗?可庄稼要怎么结满粮食?地里种了庄稼又是什么样子?我从来没见过种了庄稼的田地!”大虫震惊于祖孙二人的理想,他的经历令他无法理解这件事情,两手不由得掐紧了程薪的双肩,颠三倒四地问了一连串问题。

  与西唐不同,北赵如今仍秉持着古早的封邦建国之制,皇室式微,诸侯间征伐不断。他生在两位一等公的领地交汇处,很小便在寡母的絮叨中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爹——阿爹被抓了壮丁上战场,再也没回来过。而大虫童年时所见到的景物,就只有因征丁而荒芜的土地,厚重的黄土上布满干枯断茬,断茬也是黄澄澄的,和土地一样,被战火燎得发焦。

  阿娘说,那里曾经种满了庄稼,只因为两军要在平原上开战,便用刀子逼迫村人给烧掉的庄稼。

  “城郊有很多农田啊……”被他这么一箍,程薪登时有点儿发懵,“你以前没来过右平郡吗?”

  “我是北赵人,打小儿跟着师父在西戎、柔然那边卖艺。今年年节刚过的时候,有一个口音奇怪的小白脸来找我师父,他们关起门谈妥了什么事情,这才带我来西唐的……哪知道,走了这么老远,居然是为了偷小孩儿。”大虫挠了挠头,“他不许我跟他去摆摊,也不许我走出破庙一步,只让我帮他看着那几个小傻子。问题是吧,我以前也试着跑过,每次都被他抓回来一顿好打,现在也不敢不听他的。满穗儿,这么多天了,我可只见过你一个不傻的。”

  以前跑过?被抓回来打?原来大虫同样是被偷来的孩子,那他也真不算是什么坏人了……且慢!“只见过我一个不傻的?”

  可听大人们说,最近丢失的小儿都十分聪慧?

  大虫却还心心念念着“结满了粮食的庄稼”长什么样,不愿意岔开话题,拍开蹭过来的蟒蛇脑袋,试图哄孩子:“快继续讲你刚才说的那些,我掰个烧鸡腿儿给你吃。”

  “盛夏的时候,冬小麦的穗子已经变鼓了,在江边滩涂上插的水稻开始上浆,高粱杆子能长得有一个人那么高。”程薪试图给他描述自己见到过的、以及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景象,“曾祖父说,从泾江再往北去,人们都把高粱地叫‘青纱帐’,说那边有绵延几千亩几万亩的大平原,都种满了高粱和小麦,等夏天的时候,人们就坐到庄稼地里去纳凉,等到秋天的时候,打谷场上的粮食,能堆得像山一样高!”

  千里青纱,万斛秋粮,讲得他自己两眼放光,听得大虫也两眼放光,程秀才却忽然泄了气,有点心虚地向他坦白:“……可是泾江沿岸没那么大块的平地。要不是我曾祖父会造更好的水车、把南方织‘浮田’的手艺引进到这边来,这边就只能零零散散种些黍米。所以,所以那都是我听说的,我没见过。”

  大虫却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太爷爷手艺这么厉害,你跟他学了没?”

  程薪点点头。

  “我要挣钱,我将来要有一块这么大,不对,这么大的农田!”少年人兴奋地张大手臂比划着,觉得这的确是符合自己名字的大事业了,“我老家那边是有大平地的,赶牛车三天走不到头。到时候,我就花钱雇你当把式,你到我家地里来造水车,高粱、小麦、稻子,咱什么都种上一点儿。我想起来我阿娘她说过,麦子收了还能再种一茬白菜——好不好?”

  离乡多年,大虫已经忘了阿娘长什么模样了,可此时此刻,他却奇迹般地想起了,那个勤劳的妇人,也曾跟自己描述过对田地、对庄稼的憧憬。

  假如有田地的话……假如有庄稼的话!

  程薪却没他那么开心,小小的唇角抿下去,包子脸盛满忧虑:“我想答应你,可我未必能办到,那边那些孩子以前都很聪明,他们现在变傻了。或许……等你师父回来,我也会变成小傻子。”

  少年的梦想像是被浇了盆热水的雪人,水汤汤化开满地。

  但大虫没办法质疑满穗儿的话,因为他很清楚,那个把自己从阿娘身边偷走、逼迫自己叫了他十年师父的老恶棍,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只要那个口音奇怪的小白脸给他足够的好处,老恶棍就真的会派缠金去偷无辜的孩子过来,把他们弄成傻子。

  “满穗儿,”最初几年的毒打和胁迫,随后几年的教导和养育,日渐麻木的大虫终于再次生起了反抗之心,“你走吧,趁着我师父没回来,能走多远走多远。”

  四月初五,巳时二刻。

  小海山提一只陶土坛子,像是平时那样去粮油铺子跑腿回来,可若是细细去嗅,就会闻到他的衣襟儿上,沾了些女孩子的脂粉味儿。

  这学徒红着脸,别别扭扭地把坛子递给师叔,仿佛自己提着的不是坛子,是包姑娘家的裙子:“我见到了那个叫棋儿的大姐姐,冰肌玉肤散也送过去了,她把药送到里面之后,又给了我一坛咸鸭蛋……师叔!下回可别再让我去不知春跑腿了!那里的人都盯着我裤子笑!”

  他师叔却半分没关心他的苦恼,只低头研究着那个坛子:“棋儿把这个坛子交给你的时候,有没有托你带给我什么话,或者说,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带话倒是没有……奇怪的话?”小海山费解地盯着坛子看了一圈,“也没啥可奇怪的,她就是说,把咸蛋黄抠出来焙金瓜,吃起来会有蟹黄的味道。哎师叔,金瓜不是戏文里那些武将打架用的兵器吗?怎么还能吃的?”

  “蒸屉里有热乎包子,猪肉大虾馅儿的,锅里还有粥,自己盛。”一句话打点得小学徒欢呼一声奔向厨房,冯阿嫣打开坛子,数了数,一共十二枚鸭蛋。四个白皮,八个青皮,明明装进了最廉价的陶土坛中,却都还分别裹着鲜红色的蚕丝络子,多半是在影射四月初八的那场梳拢宴。

  昨夜的纸条上,花魁娘子便主动提出,如果还需要什么消息,便遣个药童来送些伤药,将要求写在包药纸上,她自会想办法。虽说邓娘子一心想要从不知春赎身,此番铤而走险便是为了借机脱离这一泥潭,甚至还试图哄骗过小赵郎中,但她也的确懂得进退,此时暗示三天后那场梳拢宴,多半不是在跟自己谈条件——

  邓非殷是在提醒自己,只要参加了四月初八的那场梳拢宴,便能得到自己所求的答案。

  冯郎中写在包药纸上的是一联酸诗,“四月芳菲何处赠,一池菡萏谁家莲”,看起来像是在以“莲”喻“怜”,一语双关地跟花魁娘子两相酬唱,实际上却是向她询问,这不知春背后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除了四月初八,邓非殷又给出了另一个关键词,金瓜。

  正如小海山所提问的那样,除了“戏文里武将打架用的兵器”外,普通百姓并不知道金瓜指代何物。那是近几年才从南洋朝贡来的番邦藤瓜,据说果实金黄硕大、味道甘甜如栗子,且能饱腹,目前还只在御田里试种,需培育出一批足够发放的种子来,方才可在各地推行。那么问题来了,邓非殷是如何知晓,用咸蛋黄来焙金瓜,会有蟹黄的味道?

  她吃过。

  不知春背后的主人,必定同御田有关。每年御田进献作物时,天子所赐近臣者,不过一斤二斤之数,自家子侄女眷尚不够分,怎么敢馈赠给行院里的娼妓?只能是某个位高权重到足以从御田拿“孝敬”的大人物,才会慷慨到连这等珍奇作物也不甚在意,随随便便拿来给手下的花魁见世面,好教她能倾倒更多贵胄才子的心,能替他赚到更多的金银、笼络到更多的人脉。

  御田向来由宦官负责,这些内侍所需要巴结的,除了天子,自然是地位更高的内侍。

  原来,将不知春经营得风生水起的神秘巨贾、跟鸩羽拉拉扯扯狼狈为奸的,竟然是天子近前的宦官?

  正当冯郎中捏紧了咸蛋上的红丝络,盘算着如何把消息避开内朝中官给传递上去时,一队衙役忽而冲进了坊中,为首一人高声喝到:“昨夜有歹人作祟,带伤逃窜至此,我等奉大令手书,沿户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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