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葛迷糊颠颠儿跑过来蹭早饭,却发现三七堂的铺门紧闭着,没半分要开门营生的迹象。
但门里的确传出了一股子小笼包的味道,还是猪肉鲜虾馅儿的;他单凭嗅觉就分得清,跟六婶子家单搁了花椒面儿的小笼包不同,冯大姐拌荤腥馅料时,习惯往里调两勺黄酒半勺白糖来去腥,就比茶食铺子里的点心饭还鲜上三分。这鲜肉包子搭着山药小米粥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勾得他哈喇子都快收不住了。
葛大师馋的要命,绕到左边的小巷子里敲院门,可敲了半晌也没人来搭理他。这精细鬼向来又贪吃又不要脸,两手往半截石砌半截砖垒的矮墙上一扒,一脚蹬住墙围下半拉,踩准了石料突出来的棱角就往上翻。他刚蹲到墙顶,预备找个安全点儿的角度落地,只听“嗖嗖”两枚石子儿擦着他脸飞过去,惊走了七八只瓦雀不说,也惊得葛大师“哎哟”一声,脸朝下摔进了院里。
“谁呀?谁家破孩子,青天白日的打什么鸟?“葛大师连衣袍蹭上的土也来不及拍,更顾不上自己撞红了的鼻子,慌忙从地面摸到自己的眼镜;他一看镜片没碎,镜腿儿却磕掉了一块鎏金皮,露出里面的紫铜胎来,顿时肉疼地脸都皱了,扯着嗓子,报复似的喊,“活该你连根鸟毛儿都打不着!”
“谁呀,谁家饿死鬼,青天白日的翻什么墙?”厨房里忽然跟着接上了话茬,冷笑着啐了一口,“活该你狠摔一跤。”
被抓个了正着,葛迷糊缩着颈子讪笑:“啊呀,冯大姐啊,您看这都快巳时了,怎么前头还没开铺门呢,我这不担心你们两口子嘛,过来瞅瞅,过来瞅瞅。”
“你怕不是担心我跟师兄,你是担心厨房里那几屉包子。”冯阿嫣“呵”一声掀开了屉帘,白嫩嫩的包子排在竹屉笼里,愈发浓郁的鲜香便热腾腾地散出来。
葛大师使劲儿吸吸鼻子,看镜腿露了馅儿的地方刚好能被耳朵遮住,登时松了口气,把眼镜架回到鼻梁上,笑嘻嘻往厨房里蹭:“都担心,都担心。”
小郎中平日里没少喊葛大师过来搭手,冯阿嫣原以为是因为她师兄的气力不够,不足以应付那些伤患;后来知晓他见不得血的内情,心疼师兄之余,连带着对葛迷糊的印象也改观了些。虽说这葛迷糊做事太不靠谱,为了几个肉包子就敢翻墙入户,可人家也是实打实地帮了那么多回的忙,总不好真把人给揍出去吧?
正好她还担心,一旦县衙方面公然对“昨夜潜入不知春的歹徒”进行搜捕,该怎么把给袁捕头给藏好;正发愁着,刚好老天爷就送来个帮手。这帮手拿屉包子便能收买,划算得紧。
这会儿这“帮手”还不知道,冯大姐已经打算着拉他跳火坑了,犹自十分殷勤地张望着灶台,并试图装好卖乖:“赵郎中还赖炕呢?我帮您喊他起来?起来好开饭呐。”
“行啊,麻烦您了。”出乎葛迷糊意料的是,冯阿嫣含着笑,答应的很是痛快,还指了指自己住的厢房,“那边,别走错屋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哪儿算麻烦,应该的。”葛迷糊似乎是以为这两口子昨晚睡一屋了,也似是没发现她笑里带着诈,径直去推厢房的门,“怪不得冯大姐今儿个好说话,合着赵郎中在炕上哄了您一宿……娘哎!”
“喊什么娘,叫爹。”赵郎中捏着把小刀坐在椅子上,瞪起比兔子还红的一对眼睛,慢慢扭过头来,对葛迷糊龇出个有点儿瘆人的微笑。再加上他脚边横着个仿佛尸体似的壮汉,旁边还架着一整套炼药的炉瓶罐鼎,看起来活像是在搞什么小型邪术现场。
毕竟小命要紧,比起被剁成馅儿包成包子,他更愿意委屈自己一点,去吃别人做馅儿的包子。葛大师非常有眼力见儿地闭了嘴,出溜一下从门缝挤进屋子,两手在身后阖严实门,方才真诚地眨了眨眼,狗腿至极地压低了嗓音道:“爹,需要小的来搭把手么?”
而赵寒泾捏紧了刀,仍直勾勾地盯着他:“搭什么手?”
“不是……毁尸灭迹呀,这不是躺了位主顾么。”葛迷糊蹲下来,小心翼翼扒拉了“尸体”一下,却被“尸体”痉挛着的手给吓一哆嗦,“哟,活哒?活的我可不敢收敛!”
“敛什么殓,赵某熬了一宿抢活的,你怎么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赵郎中“呵”出声跟冯郎中如出一辙的冷笑,晃了两晃,到底撑住了没睡过去;他听到先前院子里的对话,明白葛迷糊这是被阿嫣骗来给善后了,也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办法,“葛大师,既然来都来了,帮我们把他给藏起来吧。指不定什么时候,县衙的人就要来挨家挨户地搜查,可千万不能让他被周译的手下给抓到。”
他这才回过味来,赵郎中哪里是笑得瘆人,分明是困到脸都僵了。待翻过地上那人的脸,葛迷糊觉得自己又看不透这局面了,梗着颈子望向赵寒泾:“这是……”
袁捕头?
可袁捕头怎么会伤成这样,还被周大令派人追捕?
赵寒泾十分痛快地承认了,把前因后果隐去一部分:“是。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他醒过来,一切就都清楚了。我之所以掺和这件事,是因为初四那天我跟阿嫣去程府吃满月酒,正碰见程府的小少爷被妖物掳走,周译装病闭门不见,派个幕僚来敷衍,我便收留了他。”
“照这么说,最近老丢孩子,是跟周大令有关?嘶——”葛迷糊倒吸一口凉气,他皱起眉头,略加思索,自认为明白了赵郎中为何直呼其名,于是便从自家袖子里掏出块儿破包袱皮来,“既然赵郎中高义,那咱这回也舍命陪君子,就当是积点儿阴德,省的等到四十岁还讨不着老婆。”
拉葛大师入伙比他想得容易,平时见惯了这人吊儿郎当的模样,一时间弄得小郎中还有点儿不适应:“你可得想清楚,现在从这门走出去,只要你不往外说,就算我们被逮住了,这事儿也同你没有丝毫的关系。”
“咱也是大老爷们儿,一口吐沫一个钉儿。”葛迷糊粗略地检查一番,确定袁直已经没啥生命危险,只是还昏睡着,便抖起他那张破包袱皮,往伤患身上裹去,竟然硬生生把个八尺壮汉给兜进了个茶壶大小的蓝花包袱里。
见小郎中一脸赞叹,葛大师把包袱往袖子里塞好,也是庆幸不用委屈自己吃人肉包子了,遂洋洋得意道:“这是我早年间跑码头卖药时用的家伙事儿,别看现在发了家,到底还舍不得扔,正好这会儿给用上了。不过这东西装死物耐用,要装活物的话,最多只能放一袋烟的工夫,耽搁久了,里头的东西就闷死了。我先把他藏家去,开饭不用等我,但包子可记得给咱留半屉啊!”
送走葛迷糊,赵郎中终于撑不住了,拖着脚步走到厨房,往自家师妹的怀里蹭过去,有点儿唏嘘:“老葛也算是个好人,要真出事儿了,怎么着得把他给摘出去。”
“好办,倘若这回直接翻了船,咱们连夜往京城跑,小海山跟你藏进我家,再把葛大师塞到钦天监去。”冯阿嫣扶稳了师兄,“怕就怕对方没什么明着来的大动作,上头看不到潜在的危险,或是觉得收获能够抵平损失。一旦有风吹草动时不肯同意撤离,责令我们能耗多久耗多久,那就难以周全了。”
小郎中点点头,忽然想起来葛大师的殷切嘱托:“对了,老葛说,让我们给他留半屉包子。”
“别说半屉,这事儿要真解决了,单给他摆一桌都成。先回屋好好歇着,我把早饭给你端屋里去,等小海山回来,再看下一步怎么走。”冯阿嫣帮师兄绞好擦脸的手巾,把人送回他自己的房间里,将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疑虑藏在了心底。
为什么这几日,巷子里总有弹弓在打鸟,却听不到小孩子的玩闹与笑声呢?
一刻前。
石子儿擦着葛迷糊的脸飞了过去。
剑锋金压下白蜡金手中的弹弓,皱起眉头:“你这是做什么。”
“哦豁,心疼了嘛?”白蜡金一指头挑着皮筋,晃着枣木弹弓在手上转了几圈,笑嘻嘻又去戳剑锋金的眼珠子,“像么?像吧?我瞧见这师公的第一眼,就觉得他这张皮像极了你师父。只可惜他性子太跳咯,没得你师父半分把准……诶,要是把五脏六腑给掏空了,肚子里填些防腐的草药,说不定能再像上三分哩。”
“我说了,不要做多余的事。”但现在被白蜡金拉过来看人,就已经算是多余的事了;剑客抱紧了自己的剑,看到那张有着七分相似的脸,看那人从墙头栽下去,也不知道摔成什么样子,心里竟有了些不落忍,于是便愈发厌恶同僚这有些残忍的提议,“绑走他,被赵寒泾发现,再办砸一回尊主交待的差事?”
白蜡金这会儿倒不怎么怕这威胁,笑得一脸促狭:“啥子叫多余事?依老子来看,是你在心痛那师公哦。”
剑锋金这次倒并没出言反驳,他也从来不会反驳旁人说得正确的话。
自己的确有点儿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