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召圆光 · 十一)
衡巷生2019-11-20 14:513,549

  果然,开始了。

  那在前头正喝呼开道的衙差人模人样,穿一领县衙捕头所服的缁袍,头上裹着刚刷过的交脚幞头,通身袍袴都是新裁出来的,还耀武扬威地挎着把刀,不是旁人,正是县令孺人的娘家侄子。

  周译少时便贪恋美色,当年的糟糠结发妻早就气得蹬了腿儿,如今的孙孺人虽无子嗣,但胜在年轻貌美,家中还有着些漕帮背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周大令也不过只是条爬墙虎罢了,漕帮立派百十来年,亦商亦武,没少跟朝廷中的各级官吏打交道,也没少替朝廷出面来处理些江湖上的纷争,早就熟通了宦场上的那些弯弯绕。周译向来喜新厌旧,没几天就腻歪了新老婆,可这位孺人却也不是个在乎丈夫宠爱的主儿,她只仗着自己的身份,仗着周大令心虚,仗着他要讨好漕帮的大佬们,把自家几个不成器的子侄都一股脑儿塞进了县衙,楞充起吏目吃饷银。

  冯阿嫣心想,当初袁直被从邻县给调任到这边,恐怕就是“抢”了外头那个空心儿萝卜的坑。一旦这前任捕头要是被当做歹人给搜查出来,这伙人指不定要怎么痛打落水狗,别的都还好说,怕就怕他们要将最近的小儿失踪案都扣在袁直的头上。七八户普通人家,丢失的都是能从鸡窝里飞出去的小“凤凰”,所有的期望都作成个竹篮打水,即便平时再明事理,被怨憎给蒙蔽了双眼之后,一旦有人能推出个“罪魁祸首”来,也都会不管不顾地把愤怒发泄到这所谓的“元凶”头上。

  至于“元凶”无辜与否,这并不是他们会考虑的事情。

  而周大令与鸩羽便能趁机置身事外,甚至都不必等刑部的批复下来,直接在狱中密裁了袁直,推说他畏罪自杀,在把尸首悬出来供人泄愤几日,这件事也可就此了结了。

  如今也没其他办法,端看葛大师这一身本领,到底够不够把人给藏住。

  许是白蜡金从中掺和的缘故,这场搜查弄得街坊间鸡飞狗跳,且重点关照了赵家医馆。前堂药柜翻得那叫一个乱七八糟,二楼新换的铺盖被故意踩满了泥脚印儿,睡得迷迷糊糊的赵郎中也被从卧房里拖出来,还没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新上任的捕头就开始扯他衣裳。

  “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是要强抢民男?信不信我到府城里告你去!”小郎中炸了毛,三下两下挣脱开,两手扥紧了自己的衣领,又困又气,说起话也就不管什么章法了,“你们搜查,可以,查去呗,上来就薅人衣裳,你当是逛窑子呢?出门右转直行过一条面墩儿巷就是平康街,慢走不送!“

  俗话说得好,新官上任三把火。尽管只是小县城里区区一任未入流的捕头,连正式饷银都无,侦缉捕盗跑来跑去,也就只有数贯名为“靴履贴”的修鞋补贴按季发放,中间还要被盘剥上几层,委实不能算是什么官儿,但却可以借官府的名头去吃拿卡要,比当混混儿来欺压人可爽快得多。这孙捕头存着在这些升斗小民里立威的心,却被个小郎中杀下脸面,登时气得拔了刀:“奉周大令之命,凡有抵抗搜查者,不论士庶,统统拿下!”

  他一时恼羞成怒下令抓捕,随行的几个捕快却为了难。一个混了十几年“靴履贴”的老捕快试图打圆场:“这……孙捕头,这不太好吧?毕竟都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真要做得太绝,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不是……何况人赵郎中跟杨二爷的关系在哪儿呢,也不可能窝藏什么歹人嘛。”

  孙捕头却不管什么街坊邻里,他本是漕帮弟子出身,虽不如那些身有功名的秀才举人,自觉总要比这些市井人家高上一等。见手下都畏畏缩缩不肯上前,他亲自提了刀上前捉人,却有个身影挡在他面前,手里的锅铲只轻轻一挑,那把衙刀便脱了手,直直戳进青石板间的缝隙里。

  “您还记得那位‘半两门神’吧?”冯郎中把师兄护在自己背后,皮笑肉不笑地跟他客套,“您知道他这两年是怎么没影儿的么?”

  当时那钱门神十分出名,却在勒索赵家医馆失败后,突然便销了声匿了迹,似是青蒿县里从没有过这号人一般。按理说,这种情况算无故失踪,三七堂有着杀人报复的大嫌疑,但钱门神一不算什么良善百姓,二没得亲眷家小前去报官,民不举则官不究,这事儿也就这么折过去了。现下冯阿嫣又提起了钱门神,孙捕头没由来心里一阵发虚,却还要把刀拔出来横在身前壮胆,色厉内荏地喝道:“杀人犯法,那钱一刀失踪至今,必定是遭了你这泼妇的毒手!本捕头要把你们统统抓进牢里,判个斩立决!”

  冯郎中气定神闲地附和着:“是是是,按照《西唐律》,杀人的确犯法。不过嘛,按照漕帮的老规矩,‘穿靴踏帽放河灯’,这衙门可也管不着吧?他钱一刀既然敢动手动脚,就需做得受得,民妇也不过是请本地龙头吃回讲茶罢了。”

  穿靴踏帽,指的是漕帮弟子对帮中弟兄的亲眷动手动脚,情节轻微的,不过是矮起认错、磕头敬茶,再者罚一笔钱,罢黜职务;而最最严厉的处分,便称作“放河灯”。往往是与姘头合谋杀害弟兄、或是将他人亲眷逼迫至死,或是色胆包天冒犯了哪位大佬的家小,才够得上动用这样大刑。

  眼下赵郎中健在不说,冯郎中也还喘着气儿,要是老赵家的病秧子真有这么大能耐,早先就不会被人敲竹杠了。

  也只有这“踹倒门神”的冯阿嫣,背后能是杆硬茬子。

  孙捕头没在漕帮里立过功,也没担任过要紧的职务,这才借着表姑的力到衙门混饭。他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真闹到码头上,舵把子当然是向着辈分大的说话,自己帮表姑父办事得罪了人,占不回半分便宜不说,兴许还要挨罚。他不是不会识风向,只是讲不出服软的话,只能僵着脸往外退走。其他捕快见领头的走了,纷纷松了口气,笑脸赔几句圆场,便也跟着去搜查下一家。

  “要不,你再去睡会儿吧?前头东西我来收拾。”端详着赵郎中的脸色,冯郎中总觉得自家师兄像一副要搞大事的模样。

  “他……他好像、好像不是在轻薄我。”小郎中咬了咬牙,压低声音道,“他是在检查我后背——可就看袁直中的那四柄毒镖,真要是我受了这么重的伤,这会儿也该趴在炕上起不来了吧,还需要扒衣裳去看?他脑子应该没这么缺弦吧?“

  后背?

  冯阿嫣凛然一惊。

  当初在泾南山的时候,她跟冯烟为了验看小赵郎中的真假,也扒了他衣裳看后背。

  要按这么说,除了已故的贺先生同她自己以外,这世上还有其他活着的人知晓,坎离派幼徒的背上,有一块隐藏着的咒印。是当年有其他幸存者投靠了鸩羽?抑或是坎离派的颠覆,本就是里应外合的结果?冯阿嫣越想越觉得心里发凉,她一具一具尸首数过的,除了贺先生的关门弟子,花名册上的其他门人都安葬妥当了。

  ……背叛,或者从一开始,他们所信任的“同伴”便不是同伴。

  拂晓前,破庙。

  “不会被识破吧?”看着地上扭成一团麻花的蟒蛇,程薪忧心忡忡地问道。

  大虫戳了戳缠金蟒因饱餐而臃肿的腹部,那滚圆的突起不大不小,仿佛里面真的活吞了具小儿的血肉一般:“你放心吧,缠金是妖怪,它吃下去的东西连骨头都能克化成渣子,我师父一不舍得破开它肚皮检查,二分不清老鼠骨渣和人骨渣,绝对不会被识破的。只是蟒蛇吃一顿能管半个月,可我师父天亮便要回来了,这办法就只放得出一个人——你真的不自己跑吗?放了这小傻子走,就没法儿放你走了。”

  “他是这屋子里症状最明显、最典范的那个,只要放走了他,他的父母一定会到处找郎中来医治。外面的人能搞清楚,烙铁头是怎么把这些小哥哥变傻的,但我不能。更何况,比起一个已经变傻了的小孩儿来说,我的价值恐怕要高得多,假如你说是我被蟒蛇吃下去的话,他必定会逼问并追查,一旦你露出丝毫破绽,那咱俩就都完了。”程秀才缜密地阐释着自己的想法,并鼓励大虫道,“只要你找来的黄鼬能顺利送他回家,很快就会有人来救咱们的。”

  如果不是大虫冒着风险想要放他跑路,为了讲清方法而向他解释了自己的身世,他也不会知道,原来大虫家的外祖家世世代代都是以巫祝为职业,大虫也继承了这一血脉,天生便有和妖物沟通的能力。而那个名为烙铁头的耍蛇人本不会养蟒蛇,他原本只是个贩卖番邦药物的游方头陀,兼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那一年烙铁头路过村落时,看见了把妖物当做玩伴的大虫,于是便把这个孩子给绑走做了徒弟,逼着大虫训蟒来为他赚钱。

  “你说的有道理,我全听你的。”少年把缠金蟒丢到一边去,捏了捏程薪冰凉的手,陪他等人来。

  等待是黎明前漫长而焦灼的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孩子只能沉默地坐在破庙一隅,小一点儿的那个还被捆着,手总也暖不起来。大虫知道,程秀才害怕了。可甭说是程薪,自己心里何尝有过什么底气?生怕到最后,还是烙铁头先回到破庙来。但大虫觉得,毕竟自己年岁更长,合该表现得更像个男子汉才对,于是他努力稳住自己的慌张,试图去安慰在他心里早已经算不上人质的小肉票:“别怕,万一真的有事,我来保护你。”

  “你要保护哪个?”一声古怪的冷笑骤然响起,带着些阴阳怪气的戏谑。刻意拖长的音调,仿佛蚰蜒错落划行的足尖,成百上千地依次抚过人心尖,引起一阵阵骨骼虚软的寒颤。

  回来的不只是烙铁头,还有那个邀请他到西唐“赚大钱”的小白脸!

继续阅读:第45章(召圆光 · 十二)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三七堂病案簿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