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召圆光 · 十三)
衡巷生2019-11-20 14:593,605

  葛大师扎出来的刍狗就是不一般,比真狗的鼻子还灵上几分,只绕着禾生嗅了这么一圈,“嗷呜嗷呜”叫了几声,小尾巴摇出一道残影,殷勤得直把人往外面领。

  它找到路了。

  见状,赵寒泾赶忙跑回对面,喊阿嫣带上家伙事儿一起走。对方既然是鸩羽的人,这回且还策使了妖物来搞事,那就一定不好对付。虽说他跟葛大师会用些法术,却也都没习过武。这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如果真的与他们正面冲突起来,保不齐念咒念到一半就会被一刀砍翻,还是有阿嫣跟在身边要保险些。

  而且阿嫣的轻功很好,目力也不差,能更快地侦破对方行藏,早点儿把那些孩子救出来。

  “我跟你们一起去!有些下三滥的玩意儿,赵郎中不见得能应付。咱好歹也摇过铃铛卖过药,正经祝由科弟子,不惧他那些邪魔外道。”葛迷糊一手扶住柜台,单腿蹦跶两下,套上了一双高齿儿的谢公屐。那木头削成的套鞋看似笨重,穿起来如踩高跷一般,屐底却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笔迹,赵郎中粗略地瞄了一眼,大概是些能使穿此木屐者登山下河如履平地的符文。

  他忽而有点儿羡慕葛大师,又是包袱皮儿又是刍狗又是谢公屐的,早怎么看不出来,这厮家底儿这么殷实!

  有钱真好啊。

  羡慕归羡慕,救人却是半息都不能耽搁的。嘱咐那家人留在香烛铺子里听信儿,葛迷糊一声唿哨,刍狗撒腿便跑,三人紧忙跟上,一路出了城往南去。那双木屐也着实不差,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毫不费力便跟上了冯郎中的轻功。

  从城中的石板街巷出城过了桥,再从黄土飞扬的官道拐进一条淹没于杂草之间的羊肠小路,三人一狗越走越偏。直到他们远远望见小路尽头的灌木林里,隐约冒出了一角老旧屋檐,这狗才慢慢减缓了速度,竟不似寻常犬类般欢吠邀功,而是压低了身子,继续匍匐前行。虽说刍狗本就不是活犬,但这等寄灵法器的表现,往往与物主人本身的脾性特质息息相关。赵郎中全没预想到,咋咋呼呼的葛大师能训出这么条好狗,不禁有些佩服这个老光棍儿。

  “白蜡金这人善用毒药,似乎也善用巫蛊,这破庙外难保没以蛊虫置下什么岗哨。上次我去不知春打探,是钻了他们在自家地盘没有防备的空子。现在我们没办法去看这庙里的情况,万一打草惊蛇,对方会拿那些孩子胁迫我们……为今之计,便只能快速硬闯。”冯阿嫣蹲在草窠子后头,把周身气息压到最低,“先设想最坏的情况,两个都在庙里的话,一会儿我踹门进去,拖住剑锋金跟白蜡金,葛大师负责把阵法搞掉,师兄就去找程薪,这狗跟我去搅局,可以么?”

  “成。”葛迷糊掏出两枚封在松脂里的柳叶,挨个吹了口气,道声“明光重现”,那人造琥珀便忽而莹润了起来。他把其中一个递到小赵郎中手里,一个揣进自己袖袋,二人的气息登时便被隐藏起来。又摸出两打符纸塞给赵寒泾,这位“正经”祝由科弟子迷之兴奋起来:“葛某人金盆洗手可得有五、六年了,想当初咱也是跺跺脚地皮儿震响的大人物哇,今儿个重操起旧业来,我竟然还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的刺激。”

  看葛大师今天把家底儿都抖搂出来了,这么讲义气,赵寒泾也没好意思跟他抬杠。小郎中心里清楚,那些跑江湖混码头的散修游士,得不到师门庇佑,对于他们来说,能攒出葛迷糊这么多趁手的真东西,还能金盆洗手开个香烛铺子出来,那妥妥就算是大户人家了。

  临上阵时,大户人家忽而顿了一下,不知道从哪儿又摸出个破面具来。猪拱鼻子蒲扇耳朵,黑漆麻乌的,正是庙会上卖的道化戏角色脸儿,七文钱一个十文钱俩,一层层糨出来的厚纸壳透出股劣质油彩的味道。他把那面具往自己脸上一扣,这才彻底放心了:“您二位是跟他们撕破脸了,可我还没啊,戴个假面遮遮,省的回头被套了麻袋。”

  赵郎中难得对葛迷糊生出了些同情。

  即便他这回不遮,那白蜡金也早就盯上他了。

  准备妥当,冯阿嫣助跑几步,对着破门板飞起一脚,踹入庙内,霎时间刀声剑影不绝于耳。赵寒泾紧随其后,还没来得及从娃娃堆儿里找人,便被神案上凭空悬浮的一面镜子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镜子非铜非银,只是一块精心雕刻成菱花形状的檀木板。木板中央挖出一枚圆圆的凹陷,里面盛满了水。它就这么明晃晃浮空悬着,里面所聚集的水却分毫都未溢出,波光潋滟地流转于木框间,一看便知并非凡间俗物,而是仙道中的法器。

  如今的小赵郎中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坎离派的旧物。

  是他当年独居在后山之时,师父所用来与他授课的那面水镜。

  破庙忽而崩塌,连地面也陷下去,小郎中看得太失神,猝不及防便跌倒一团迷蒙的白雾中去,结结实实地坐了个屁墩儿。这小路太陡,石阶的棱角也忒分明了,总害得自己摔跤,隔着肉都觉得骨头痛……且慢!他正揉着自己跌疼的腰慢慢爬起,忽然警醒过来,石阶?什么石阶?这是哪里?

  一阵微风抚过他面颊,也抚散了白雾的一角,一条石阶突兀地横在他脚下,向下望去,只能看见大海般烟波苍茫的云气,与四周的雾墙连为整体。赵寒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莫名的熟悉感,觉得自己大概是跌进什么幻境,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更不知阿嫣到底能否击败鸩羽的护法。他心里乱得慌,只能沿着石阶往上走,试图寻到从幻境中突破的办法。

  越往上走,他便越觉得古怪。待转过一处锋利的壁角,一块天然形成的岩石豁然卧在头顶,像是一头巨大的水牛,温顺而耐劳,从不厌烦人在它背上休憩。

  看到这块卧牛石,赵郎中终于记起,心里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这分明便是坎离派后山的景物。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点期冀,也不顾足下的阶梯是如何陡峭了,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果然,卧牛石的背上,苍松与翠柏掩映着一道身影,安详地枕臂而卧,似是在沉沉酣眠。

  听到来客的脚步声,卧牛石上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目。他并未有常人苏醒的那般惺忪之态,单手一撑,便敏捷地跃下了巨石。衣袂与周子巾后的两条细带随之扬起,轻盈得像一道魂灵,灰袍男子稳稳当当地落到石阶上,负手而立,仿佛背后春松般挺拔。

  这春松般挺拔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他从前的师父——坎离派观主,贺元辰。

  “是宥微呀?都长这么大了啊。”赵郎中还愣在原处没能反应过来,那道影子已经先和蔼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唇角含着一抹笑意,温吞而闲适。仿佛这八载光阴且还只是乍然觉来的一场大梦,仿佛赵寒泾还只是当年那个独居在后山的小童,仿佛所有人都还活在坎离派,仿佛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而贺元辰只是像往常似的,每隔一旬便沿着石板小径溜达过来,来考校宥微这十日间的功课,顺便给小徒弟带一包山下小镇里贩售的点心。

  偶尔师父会来得很晚,七岁之前的宥微出不得院门,只能坐在屋子里慢慢地等。过了七岁后,每当自己久候师父不至时,便顺着路寻过来,每每能在卧牛石上寻到。原来不是师父有事,而是后山离前山太远,师父总会在卧牛石上歇脚,有时歇着歇着便睡熟了。

  他便搬到了前山,去同师兄们一起住。

  “师……师父?”赵寒泾哆嗦着手,不死心地去探那道虚影,却只摸到了冰冷而粗粝的岩石。手掌贯穿灰袍男子的那一霎那,泪水无声地划过面颊,他双膝一软蹲在地上,仍保持着一臂前伸的姿势,另一只手捂住脸哽咽起来。

  他就知道,他早该知道的,那从来便不是梦,自从火光与血色浸透自己这双眼睛起,就早已没有了醒转的余地。

  “为师原本给你寻了个师妹的,只可惜,事发突然,竟来不及让你们先见个面。姓梅,叫梅其荏,比你大三岁——不过嘛,既然是你先入的门,那她还是得唤你师兄。”贺元辰还是七八年前的老样子,残魂本就是不会再变老了的。赵寒泾仰望着那张脸,心中百味杂陈,恍惚间却想起,师兄弟们曾凑在一起偷偷咬耳朵,说师父向来面嫩,早年间匆匆继承观主之位时,曾为了服众而刻意絮出三缕长髯来,后来也不知因着什么,又匆匆给剃掉了。

  可师父身死道消那年,不过也才刚至而立罢了。

  “你们已经见过面了罢?她对你好么?”贺元辰想揉揉小徒弟的脑袋,却想起自己碰不到他,只好作罢,哄劝中带了些促狭,“你这么哭,待会儿出去的时候,她要心疼的。”

  “好,特别好,特别特别好。”好到他几乎快忘了,自己身上还背负这一桩血海深仇。

  “其荏是你师妹,亦是为师替你聘来的道侣,当时没来及同你讲,为师怕你因不知而毁约,担忧至今,竟成了一块心病。如今总算是交待明白,我也没什么可再牵挂的,以后……以后跟人家小姑娘好好的,别辜负她。”嘱咐过这一句,残影便飘然转身,一步一步拾阶而上。不知何时,包括来路在内,幻境中已经弥满了雾气,只剩下卧牛石周围一方清明。

  “是弟子无能。”仰视那道即将融入雾气的背影,赵寒泾忽而抽噎着说道,“倘若弟子有一战之力……倘若我没那么胆怯……”

  贺元辰上山的脚步一顿,随即抚掌大笑。

  他不解地望着师父。

  “徒弟,你想岔了。为师送你下山,本就不是为了让你去复仇的。你有你自己的人生要过,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其艰险更胜于我们这些先辈,又何必为这前尘所累。更何况……”贺元辰的笑声忽而变了调,低沉而通透,轻松间隐藏着一丝决绝,“我不需要他还给我,从来都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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