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召圆光 · 十四)
衡巷生2019-11-20 15:043,480

  ——“我不需要他还给我,从来都不需要。”

  这是贺元辰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话音刚落,还没等他想明白,师父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白雾已经完全溢满了幻境,把那道残影彻底蚕食成一段回忆。瞬间,周遭景物纷纷湮灭,仿佛是七岁那年,院墙下被他吸走了生机的那株金簪草,脆到轻轻一碰,就粉碎成尘烟,随着风无影无踪。

  失重感迅速袭来,赵寒泾挂了满脸的泪水,从石阶跌落回破庙的神案前。两枚毒镖迎着他的脸掷来,被刀尖挑出清脆的撞击声,堪堪从他耳畔斜擦过去,一声“师兄”唤醒了他尚且沉浸于幻境中的神志,赵郎中抓紧了冯郎中抽空递过来的手,就地一滚,笨拙但迅速地躲过了另外三枚毒镖。

  “啪”,木雕镜框上裂出一道细纹,声响虽然轻微,却引起了在场众人的关注。那裂缝越扩越大,龟裂般爬满了整面水镜。终于,这件法器从半空中直直地摔下来,于神案上砸成一瘫泡在水里的木屑,连纸糊的牌位也带倒了,把墨迹在水浸中洇晕得模糊。躲在一旁试图捡漏的葛迷糊趁机窜出,把半截随手抄起的栏杆高高举起,一挥而下,简单粗暴地砸翻了整个神案。

  神案上那些吸引地婴的符文都被砸个稀烂,这场圆光术自然也就被中途打断。但出乎意料的是,白蜡金并没有什么好事被搅合了的样子,一张玩世不恭的面孔上看不出丝毫恼怒,只是噙了一抹戏谑的笑意,看看赵寒泾,又看了看冯阿嫣。

  他搅合得这么大,就是为了能引得赵寒泾亲自跳出来。比起圆光术能得到的一点结果,那水镜才是最直观的证据,白蜡金现在已经能够确认,此人正是当年那条漏网之鱼。他本就是为了那条小鱼来的青蒿县,只要能抓住活的赵寒泾,带回殿中献给尊主,丢一个程薪又算得了什么?折一个烙铁头更算不得什么!

  只是他没预料得到,这幺妹儿倒也够不离不弃。

  “没伤着吧?”冯阿嫣心有余悸地把人护进怀里,长刀单手横在身前做戒备状。

  赵寒泾闭了闭眼睛,毫不讲究地拿袖子狠擦一把脸,总算是从大喜大悲之下缓了过来。他背对着她,看不见自家师妹的表情,只凭着声腔听出她此刻情绪不对,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冯烟快冒出来了,也拿不准该不该让更心狠手辣一点的冯烟来打这场架:”还好,没伤着。”

  闻言,不那么心狠手辣的冯阿嫣冷笑道:“他要敢擦破你一丁点儿皮,老子就敢活扒了他的皮,塞满稻草挂在城门楼子上,看谁他娘的还敢打你的主意。”

  “……”不知道为什么,小郎中觉得,自己好像很期待这种血腥场面。

  “嚯。”白蜡金遥遥对峙着,不怒反笑,似乎很欣赏她这种土匪似的做派,“幺妹儿好胆色,不如便抱了这小先生,倒投我鸩羽门下来。咱可向来莫得名门正派那劳什子的规矩哩,到时候把人锁在你自己屋头,想怎么耍就怎么耍,再莫甚花魁草魁的与你添堵,岂不是一桩吹糠见米的好事?”

  “哟呵,想的可真美,谁要听你的屁话呀。”葛迷糊一边从神橱中拖出个小孩,一边啐了白蜡金一口,狗腿道,“怎么着,跟你走能三年抱俩儿女双全是咋的,您老送子观音投的胎?人家小两口两情相悦,连户籍都过完了,现在也是想玩啥就玩啥,用得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说得对吧,冯大姐?”

  何止是两情相悦,还有师父之命媒妁之言呢……被葛大师这么稀里糊涂一搅和,现场刀在手剑出鞘的紧张气氛瞬间古怪起来。他满脸通红地靠紧了自家师妹,哪怕是白蜡金就在眼前,也忍不住开始走神,偷偷回忆幻境中师父的话。

  不细合计还好说,这么一琢磨,小郎中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如果师父真的替他定下了这么一桩婚事,那么在他坦白自己身份的时候,阿嫣她为什么不明说呢……现在想想,当时她的反应也很奇怪。冯郎中出身不俗,根本不是那些为了心上人无知无畏的傻姑娘,乍一听到小相好不是个普通的市井郎中,而是个背负着无穷隐患的苟活之人,不管怎么说都会先权衡一下利弊的。

  可她很轻松的就迈过这个门槛,几乎都用不着什么过渡。

  除非她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

  所以才能在他坦白前便安排好一切。

  猜测出阿嫣的动机可能并不是那么单纯,赵寒泾没由来心里一酸。他原先真的以为,阿嫣是喜欢他的,可如今看来,她不过是在承担婚约所带来的义务罢了。当初在泾南山上,她对自己态度突然转变,跟冯烟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唱了一全套的戏,恐怕正是认出了他的身份,在试探自己的真假。

  “不错,用不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人是我的,你甭想碰我师兄半根手指,”冯阿嫣飞快地瞥了一眼,确定葛大师抱着的正是程老太爷的曾孙,且先松了半口气。鉴于自家师兄刚被摆了一道,对方还藏着个剑锋金尚未出手,局面对己方并不是很有利,冯郎中不敢恋战,于是便给葛大师递个眼色,让他带稳了程薪,先找机会跑路。

  虽说按照这精细鬼儿平日里胡吹乱侃的德性,“跺跺脚地皮儿震响”什么的肯定有水分,但不愧是混过江湖的人,葛大师也真算得十分上道。他接到了冯郎中的暗示,立马抱住孩子慢慢儿地退到了旁边,恰好站定在白蜡金攻击不到的死角。那位置离门也够近,只要冯阿嫣有实力挡得住白蜡金五招,他就能足够顺利地脱身返城。

  冯阿嫣目光渐沉,不能再拖了,程薪还昏着,也不知是否被抽了魄去,得尽早送回程府去休养。

  她一把将师兄拨到自己身后,挥刀劈向白蜡金。

  而在十尺之下,此刻,还有另一个人,正担心着程秀才的安危。

  背上腿上手臂上密密麻麻横满了鞭痕,大虫死咬着牙,就是不肯服软。在大虫将近十年的训练下,缠金已经很习惯于服从番客的命令了,它把少年人的手脚贴着躯干紧紧地缠起来,令他动弹不得。与兽妖禽妖所不同的是,很少有鳞甲类的妖能够区分“人”对自己的感情,它们的思维也没甚好恶可言,于觅食和交尾外别无需求。除非父母都是大妖,从一降生便开了灵智,否则便只会对有奖励的固定指令产生反应。大虫想去救程薪,去救那个约好了和自己一起种庄稼的孩子,可缠金却禁锢住他的手脚,无论他怎么沟通都不肯放松。

  比起一开始捡回它跟它玩耍跟它作伴的自己,缠金竟然更听烙铁头的话。

  他隐约还记得,在烧焦的田地里遇见缠金时,这还是一条小蟒蛇,因为挖壕沟而提前结束了冬眠,瑟瑟发抖蜷缩在田埂下,金灿灿的眼睛像小狗一样温顺。但这双温顺的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猩红……烙铁头喂过缠金吃人,它现在很喜欢吃人。就算是这样,他还舍不得缠金,也曾犹豫着要不要跟来救程薪的人走……可是缠金现在是个妖怪了,为了一块人肉就可以翻脸绞住他这个朋友,它甚至在贪婪地舔舐他伤口中流出的血水,它不是十年前那条朋友一样的小蛇了。

  “是你报的信,是不是!”烙铁头气得红胡子都在抖,汉话里混杂着奇怪的腔调,“你敢不听我的话!“

  “去你他娘的……”大虫低低咒骂着,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我连庙门都没出过!老瞎子没长眼睛吗!”

  “啪”,藤鞭再一次落下,随即在少年肿胀的胳膊上又摞下一道血痕,烙铁头咬牙切齿道:“你小子有没有托甚妖物传话,谁知道?”

  大虫不在说话,看起来像是昏死过去了。烙铁头想到自己因这次过失而被削减的酬金,又发狠踹他几脚,终于撒够了气:“等着,我已经不需要你了,等缠金彻底化妖那天,我就宰了你,用你的血肉来滋养它的妖力!”

  少年伏在冰冷而潮湿的泥地上,终于下定了摆脱这一切的决心。

  十尺之上,冯阿嫣已堪堪接过白蜡金三招。她已有近三年的空档没同人近身搏斗过,招式不如从前圆融,反应也不如从前敏捷;揍两个地痞无赖绰绰有余,但对上白蜡金这种亡命徒,便有些不够用了——甚至于一枚毒镖险些擦破了她手臂。起初,白蜡金并不把冯阿嫣放在眼里,在他看来,漕帮都耍得一手野路子把式,不过是群有了些门路的乌合之众,难得来个还不错的幺妹儿,消遣一下,也不耽误正事。但随着他囊中毒镖逐渐耗尽,随着那师公不仅抱走了娃还拽走了赵寒泾,还越跑越远,他不得不端正了自己的态度,试图速战速决。

  晚了。

  内力极度雄浑的顶尖高手,或许能够返璞归真,弃招式于无物;或者对战双方差距过大时,也可不管招式,单用内力来压制。显然,白蜡金不是什么传说中的顶尖高手,而冯阿嫣的功底儿也没差到哪儿去,这种情况下,要想决个胜负,除各凭各招外,更须得看谁的判断更迅速、出手更灵活、心态更稳定。

  对于冯阿嫣经过严格训练的人来说,三招,已经足够她找回从前的手感。

  眼见得对方出刀渐渐游刃有余,全不似最初那般生涩,白蜡金暗道一声“失策”,眼珠子转了转,身形往后一掠,轻飘飘立在拦腰折断的神案一角,仿佛没有体重似的。

  冯阿嫣谨慎地停住脚步,与其对峙,便听得白蜡金开口道:“幺妹儿,打了这半天,你到底晓得不晓得,你家外厢的不是个人?”

  “实不相瞒,”冯郎中提着刀,诚恳地辱骂道,“我觉得你更不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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