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蜡金以为是自己说的不够清楚，不死心地又补充了一句，试图通过离间来策反她，“那赵寒泾根本就不是个活人，心跳都没得。你这么护着他，他倒把你当个瓜脑壳儿，你就甘心遭他豁咯？我都替你不值。”
早十来年前，冯阿嫣就听贺先生说过自家师兄的身世，她心疼小赵郎中还来不及呢，自然不理会白蜡金的挑拨。她估摸着人已经走远了，气定神闲地跟这邪修抬杠：“你又没跟他一被窝睡过，你敢说他没心跳？”
“？？？”不对，那赵寒泾身上附着地婴，怎么可能有心跳？但这幺妹儿讲得太过言之凿凿，又足够理直气壮，半分不似在说谎的模样，更不似那种心虚中的嘴硬，导致白蜡金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
可那水镜被姓贺的临死前下了禁制，的确是只有他徒弟才打得开的！
难不成当时，漏网之鱼不止一条？
趁着白蜡金这么一愣神，冯郎中瞅准时机，足尖猛点，径直往后掠出三四丈去，一个猛子扎进了树林里。论内力论招式，她一时半会儿是比不过白蜡金；待论及如何绕岔路藏踪迹，白蜡金却咬不住这跟梢的老手。很快，她便甩开了追击，径直往县城走。距离妖乱平定也堪堪才过去二十年，朝廷并不禁止民众带刀防身，只须与官府报备所携刀刃长宽即可。冯阿嫣早将皮鞘拆了藏好，按本地风俗在刀刃外裹糨硬的蓝布鞘，再往刀柄上缠一圈白布条，从外表看与本地土刀无甚差别，轻轻松松便过了城门。等她折回到葛迷糊家的香烛铺子那儿，程薪已经醒了。
只可惜这小秀才到底还是被抽了魄，眼睛直愣愣的对不上焦，再没有原先那般动人的神采。
尽管这一趟并没能治好自家儿子，但见二人带回罹患同样病症的程薪，禾生的父母还是看到了些希望。像禾生爹这样常年闷头在地里做活路的庄稼人，往往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感情，也不懂邪修与妖物的区别，他只能带着老婆闺女，把程薪跟禾生放在香烛铺后院的屋子里照顾，好教恩公们放心地讨论，该怎么把其余的娃娃和魄抢回来。
“那破庙底下肯定有地窖，就是不知道入口在哪儿。”冯郎中执了笔，在纸上描破庙的地步方向，“我跟白蜡金过招的时候，听到地下有骂人的动静，口音很重，不像是中原人，所以除了剑锋金之外，他们还有另一个帮手，就藏在地窖底下。”
葛迷糊想了想，提议道：“我倒有个法子，是跟我一朋友学的，可以‘问’程薪庙里的情况。但这法子稳归稳，有个挺大的缺点，就是等他的魄被放回去之后，他会忘掉这几天经历过的事儿。”
“忘了未必不是件好事。”赵寒泾憋着张冷脸，看起来心情极差的模样。
他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只想着快些把事情了结，也好跟自家“师妹”算算旧账。
“我觉得可以。”冯郎中还以为是他被那水镜晃了心神，又看到些血赤糊拉的场面，倒没想到一口黑锅全是自己摞下的。全票通过，葛迷糊便搬来个长方形的暗箱来，箱子一头挖了个拳头大的洞，上面嵌着一块打磨光滑的水晶，透过水晶看过去，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他抽开另一端的活板，从中取出一盏铜灯。
灯芯抵到程薪眉心，葛大师压低声音，不知背了套什么咒，灯芯便腾地燃起一小团蓝色的火焰。这法术似乎很消耗体力，他念完脸都白了，把铜灯放回暗箱，推严内层装了镜子的活板，凑到嵌水晶那端，招呼两人一起看。
箱子里仍有些昏沉，只是四角以竹条撑平的白绢上，忽而亮起了椭圆的一块映像。程薪所记忆深刻的片段不过数个，闪得也很快，拢共一袋烟的工夫便看完了。铜灯乍灭，箱子里恢复一片黑暗，葛迷糊有点震撼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娘耶，真不愧是个秀才，居然想得出这种办法来——那叫‘大虫’的小孩也忒能耐了，能跟快成精的兽物说话！要不是怹俩这一招，咱想要逮缺德鬼儿，可得难上一大截。”
“红发红须的老头儿，红眼睛的妖蟒，不就是龙君诞赛会的那个耍蛇人么？”赵郎中这会儿明白了，自己对“蛇”的耳熟从何而来。倒让小海山一语成谶，那些丢失了的小儿，还真是让这条妖蟒给叼去了！
葛迷糊十分宝贝地把箱子收到柜台下面：“你们见过？”
“见过。四月初一，在府城的赛会上。”冯郎中安抚似的拍了拍自家师兄的背，神色有些阴沉，“你们赶紧弄醒袁直，我去找个帮手。“
人倒是挺好弄醒的，翻根醒神的线香熏一熏就成，可赵郎中打死都没想到，师妹找来的帮手，竟然是之前那个打翻他醋坛子的酸秀才。他眼瞅着在冯郎中的支使下，身材“娇小”的青年咯吱咯吱拔高骨节，变成个竹竿似的八尺汉子，挽起袍袖来手臂上筋肉分明，一时间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是虚幻极了。青年见了赵郎中也有点尴尬，险些喊他一声“师母”，只好低头假咳，把那半截音儿给掩下去。
“严崆，我徒弟。”冯郎中简略地介绍了一下，“当然，这是个假名字。”
她把自己的刀递给严崆，指了指倒座儿房停满棺材的东次间：“去吧，该怎么说便怎么说，到时候原样上报，别把我真名漏出来就行。”
“天爷哎，”祝由科弟子看得一愣一愣的，“冯大姐，您还真是混漕帮的啊？”
“哪里哪里。”冯阿嫣扯个假笑客套一声，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葛大师也就识趣地没往下问。不多时，严崆从东次间带了消息出来，还了刀，把骨节照原样缩好，匆匆忙忙回家写奏报去了。三人到后院看了看禾生跟程薪，留了半贯铜钱给夫妇俩，嘱咐他们晌午到茶食铺子去开伙，套好驴车出了城。
葛迷糊给破驴车贴了张符纸，车轮转得飞快，竟不比先前那趟慢多少。隔老远便听见一阵愤怒的嘶吼声，待闯入破庙中，白蜡金却已经不在这里了。丢失的孩子们昏睡于殿后，一个没少，赵寒泾并不觉得意外，想来嚣张如鸩羽，也不会特意去灭这些“废弃之物”的口。
他在神橱底下摸到了地窖的入口，那入口却是大喇喇敞开的，低头看时，缠金蟒妖半死不活地瘫在地上，嘶吼声正是它所发出的。几千只老鼠叽叽吱吱挤在四周，原本的天敌倒成了一场丰盛的筵席，卑微的猎物们翻了身，正喜滋滋地聚众享用那庞大的肉躯。这些地下的兽类，仿佛天生便知道什么肉更有价值，一齐忽略了旁边烙铁头的尸体；便只有数十争不过同类的瘦弱老鼠，才将就着去啃上那老头几口。
这一眼差点没恶心得赵郎中吐出来，他也不想让自家师妹跟耗子沾上边儿，拉着师妹一起，把那些孩子都挨个儿抱驴车上，以逃避下地窖的差事。光棍一条的葛大师只好能者多劳，认命地爬下去找烙铁头用来封禁“魄”的容器。也许是老天都看不过去了，他一眼便瞧到一只紫铜葫芦，就摆在露着森森骨茬的人脸旁边，底下还压着张纸条。葛迷糊把葫芦跟纸条都捡上来，招呼二人来看。
纸条上歪歪扭扭地横着几个字：“老东西抽出的白鬼都在胡芦里面，救程新。”
“可惜了，小秀才醒了也不会记得他，不然还能教教他“葫芦”的“葫”怎么写。”葛迷糊啧了两声，“搬完了啦？搬完咱走吧？”
见小赵郎中一脸纠结，冯阿嫣贴心地替他道出了忧虑：“那蛇不能就这么放着，万一这些老鼠咬不死它，它歇过劲儿来便麻烦了。我去把解决它，保证不脏了刀，也不脏了手。”言罢，她握着刀走到神橱旁，盯准了蟒妖的心脏处，抬手一挥，凛然刀气挟满了内力直冲而下，直把那妖蟒劈成两截。嘶吼声戛然而止，鼠群被吓得骤然四散，却有个胆大的小灰耗子，一口叨住那金光灿灿的蛇丹，嗖地跑掉了，遗憾得看热闹的葛大师唉唉叹气。
冯郎中还是第一次尝试以刀气制敌，被震得虎口发麻，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赵郎中赶忙上前扶了她一把，迈过折断的神案时，鞋底却“咯吱”一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去看，原来是圆光术召灵所用的纸牌位。
朱砂混着墨汁，在纸上勾出棕红的笔迹……写的竟是他原先的八字！
他一眼瞥见旁边翻着一碟朱砂墨，似乎是写牌位后剩下的，连着神案一起洒了。于是顺着绊脚的样子，把纸牌位踢进了墨汁摊里。整个牌位都糊透了棕红的液体，连纸张也在其中渐渐沤得涨发，再也分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
事情结束地太过顺利，搞得大家都有些恍惚。葛迷糊将那些小儿都集中在一间屋子里，赵郎中帮他在地面画了一个归魄的阵法，敲掉葫芦上的禁制后，孩子们陆陆续续都清醒了过来，程薪也恢复成了原先那个端方的小秀才。鉴于大虫生死不明，众人选择隐瞒过这条，只说是程薪在失忆前策划了自救，才能顺利将孩子们救出。
那些失娃而复得的父母们纷纷送来谢礼，把各种吃的用的堆满了香烛铺子和医馆，但赵郎中并不开心。
他“师妹”原来真的是他师妹，而且跟他定过娃娃亲。
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早先在泾南山上的时候，还差点儿被当冒牌货给杀了！、
小郎中越想越气，又不肯先跟阿嫣提，冷着脸憋在耳房里不出来。冯阿嫣很快就发现自家师兄不太对劲，而这种不太对劲偏偏是针对自己的，连小海山都没波及到，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直试图隐瞒的事情的，可能被小郎中给发现了。她觉得自己还可以挣扎一下，于是炸了一盆肉圆子，去找师兄承认错误。
肉圆子很香，沥干了油装在瓷盆里，炸的脆脆的，赵郎中咽着口水，又开始嫌弃自己用些吃食就能收买，真的太没出息。他绷住了冷脸，装作一副很忙的模样，在询问阿嫣的来意后，把自己在幻境里见到师父残影的事情告诉她，并严正控诉了当初某人仗着武力欺负他的可恶行径。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就不该伙同冯烟瞒着你。”冯郎中觑着自家师兄的神色，看他有些消气了，辩白道，“但我也当真不晓得婚约的事情，我要知道咱们俩早就订了亲，我能守着你两年一口不动么？”
确实不可能忍得住的。赵寒泾觉得她讲的有些道理，姑且把这篇揭过，翻到下一篇去：“那两年前，你说你抓着冯烟的把柄，是真的还是假的？”
冯阿嫣回忆了一下，才想起当初所用的托词：“哦，那个呀，你还记得呐？”
“记得真真儿的。”所以你别想再瞒我！
“是真的，”为了以防意外，冯郎中把盛着肉圆的盆放到桌面上，省的给撞翻了，并老实坦白，“她那个时候就想睡你了，当然，其实我也很……唔——”
清心咒再一次失去了它应有的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