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尽流萤冷透屏,烛灯缱绻映天星。金描河鼓闻鼙鼓,彩画西京照玉京。七载七寻虽不至,一心一唱纵无聆。转刀镂遍佳人影,可见三分肖似卿?——楔子
牵着冯郎中的手,赵郎中表面上撑做十分镇定的样子,但他刻意这么一端,反而暴露了自己内在的慌张。
因为今夜的冯郎中不是阿嫣,而是冯烟。
眼下时节已至七月初,暑热余威犹在,但日暮后拂面而来的微风已见清凉。冯郎中今天没有穿青褂子,而是在素纱衫外罩了一袭合领长比甲,跟他的竹青袍儿用了同纹同色的暗花纱,衣摆底下曳着海棠红百迭纱裙,裙沿绣一圈喜鹊云纹充作窄襕,头上还簪着应景的虫草簪子;尽管那张面孔依旧凉得冰人,却因抿了暗红色的口脂,由内而外透出另一种勾人的风韵来。
看得小郎中心里直痒痒。
他这是第一次跟冯烟一起出门游玩,忐忑之余,且有点儿小激动。被她这幅冷淡而浓艳的装束一撩,这会儿只想耍个赖蹭过去,再跟她探讨回“手诊”的问题。自从那场“圆光术”引发的闹剧告一段落之后,二人将当初泾南山上的几桩误会、隐瞒挨个儿说开,他对冯烟的印象便改观了不少。比起阿嫣,这“副面”并不是不喜欢他,只是要闷上许多,轻易不肯表露出情意,也轻易不会应允自己的某些要求;可一旦要是磨得她同意了,那凶巴巴的眼神先盯到他脸红心跳,别有一番滋味儿。
但这好歹是在大街上,脸还是得要的,小郎中只好先按捺住自己那点儿乱七八糟的心思,先跟人逛完灯会再说。
七夕又被称作“七姐诞”,除各地通行的“女祭天孙,男拜魁星”的老令儿外,左平郡的民风更开放些,还有办灯会、捏泥人、唱影子戏的习俗;未出阁的姐儿们要吃炸巧果,新婚的小两口便兴吃菱角煮栗子,甜汤里再放俩红枣儿,取它个“早得伶俐子”的好兆头。因为桃薪县聚集了大量的手艺人,这里的七夕灯会反而比府城的更有名,还不到七月初七的时日,十里八乡的年轻夫妇便都提前来赶场,等正日子捏罢泥人吃罢甜汤,且转个两三天再回家务农做工,也算是尽一场秋游的兴致。
尽管距二人正式拜堂还有那么一个来月的工夫,但赵郎中还是怀着一丝暗搓搓的兴奋,约了自家师妹出来逛灯会。桃薪县在泾南山另一头,起大早赶驴车也要下午时分才到,赵郎中总算能名正言顺地把小海山塞给葛大师照看,只自己跟师妹出来游玩。
“伶俐子”什么的是真的太早,一个小海山的就够让他头疼的,这还是已经很省事儿的大孩子,赵寒泾暂时还不想亲热到一半都箭在弦上了,听得孩子哭了就不得不偃旗息鼓急吼吼去换尿布喂奶,那也忒糟心了!他还记得阿嫣如雌狼护崽般的脾性,家里要真有了软绵绵的小崽子,那他这个七尺四寸的大崽子可就该被放生了!捏对儿泥人,脸对脸粘在一起,把这泥娃娃送到河鼓祠里供奉着,再许个“永不分立(泥)”的誓愿,这才是他死乞白赖拖着师妹来看灯会的主要目的。
河鼓祠里人头攒动,俩人吃罢供过神的“伶俐汤”,放好泥人,好不容易才挤了出来。庙门口堆满了塑糖的摊子,原来是这几年又搞出来新令儿,供完泥人,还要按照小两口的模样各塑一个糖人,不喜糖食也舔一口,寓意着接下来一年里夫妇俩甜口甜心的好日子。赵郎中也跟着兴冲冲买了一对,红红绿绿地拿在手里,嘿嘿直乐。
转过两条街,灯火渐渐阑珊,行人也少了许多,一路任其折腾的冯烟忽而放缓了脚步,开口问他:“你是不是在担心?”
闻言,小赵郎中脸上的兴奋忽而淡下去,唇角仍是高高勾起的,却有了点儿强颜欢笑的感觉。他捏着竹签子舍不得吃,低下头去端详那青衣红裙的女娃娃,仍用了一种十分快活的声腔答复道:“过一天算一天呗,管不了那么多了。”
当时奏报递上去以后,不出冯郎中的预料,事情还是一路照着最坏的状况发展下去。上面并没有批准她关于彻底查抄周译一党的奏请,而是责令她借助本地漕帮势力,继续蹲守在青蒿县中,以赵寒泾为饵料、周译为线,等候鸩羽再一次上钩。她打听过,这道指令既不来自于仪鸾司,也不来自于钦天监或者清平司,而是出于千秋殿御正上大夫之手。
据袁直交待,他父亲,即现任大理寺少卿袁道如,也正是听从了这位御正上大夫的建议,才同意不省心的小儿子跑到外郡乡县里去做捕头,以体察世情、锻炼心性。
但本朝皇后已经驾薨多年,圣天子与靖纯皇后情意甚笃,言明此生不再立新后,千秋殿也就一直空到现在。此番重设千秋殿职官,只能是因为今上终于开始筹划立储事宜,为教导、辅佐太子妃而做准备。可区区一任千秋殿职官,再挂着上大夫的名衔,也不过是个内朝女官,劝得动从四品京官便罢了,竟也说得动当今圣上,能直接插手朝政?
京城里怕是要起风了。
赵寒泾不傻,当然能瞧得出来,师妹故作镇定的三言两语中蕴含了多少暗涌。所幸这几月来一直风平浪静,哪怕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他也认了,起码给了他尽可能拉着师妹吃吃喝喝玩玩闹闹的时间,省的哪一天真的出了什么事,会留遗憾。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冯烟嘴上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到底心里还是疼他,只好轻轻地搂住小赵郎中:“愿意玩就玩,我陪你。”
“玩归玩,可不许再带小海山了啊?”他把捏了竹签子的手抬高,以防蹭脏了师妹的衣裳,腻歪歪跟她抱怨道,“小屁孩儿忒碍事儿了,还老胡思乱想,上一次大庭广众地都敢造谣他师父我有喜了,下回保不齐连闺女的闺女都能给我编排出来。”
听他这么诉苦,冯烟罕见地轻笑了一下,低沉的声调擦着赵郎中的心尖尖飘过去,搔得他耳朵发痒。眼看着夜幕渐沉,他正盘算着今晚是否要跟冯郎中更进一步,如果是的话该怎么勾她答应……还没等赵寒泾列出个“一二三四”来,冯烟忽而身形一动,直把他推进街道旁的小巷中,摁到了一处房屋的外墙上,单手撑墙圈他在怀里,又踮起脚贴近他耳畔,看起来似乎比他这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还要耐不住。
她今天这么热情的?是因为看他实在太惨了,所以破例怜惜他一回?可这是外面啊!小郎中条件反射地开始回忆自己看的那些小本子,竟拿不出个应对的章程来。他正苦恼于自己尚未读到过类似的情境,发愁自己恐怕是很难教心上人满意,便听得自家师妹用这个极度旖旎的姿态,再含满某种极度缱绻的语调,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别动,有人盯梢。
“……”赵寒泾满腔热血,被这句话给浇得拔凉拔凉的。
原先还没走出河鼓祠的时候,因人声过于嘈杂,是以她并未有所察觉。现下走到了冷清一些的偏僻处,没了热闹与喧嚣做掩护,冯烟很快便发现,有两条“尾巴”不远不近地她和小郎中的缀在身后。从身形和跟踪的手段上来看,那两条“尾巴”多半是缉事司的番子。
仪鸾司隶属于天子亲卫,是军户武职,而缉事司却由内朝宦官们所把持。因二者职权互有交叠之处,也因缉事司监察内朝宫闱,地位高得几乎与司礼监平起平坐,此处任职的太监与少监们自恃为天子所宠信,全然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自然与军户们两看两相厌。非要一同办差的时候,什么阴阳怪气儿的话都能互相挤兑出来,即便是那些不歧视宦侍的武官,跟他们共起事来也觉得头大。冯烟打小儿夹在两边中间,不方便跟他们正面冲突,也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想要的东西,索性便将计就计,一偏头便吻住了自家师兄。
看吧,看得下去你们就看,看谁先端不稳架势。
这厢冯烟破罐子破摔,要给跟梢的“尾巴”们来点儿刺激的;另一厢,赵郎中赌气之余,又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倒比平时更来劲儿了三分,单手抱住师妹便回应过去。这时便体现出练过胎息的好处了:任凭唇舌如何辗转,他也不至于像话本里的那些人物般,亲个几下便喘不上气。虽说他气息足够绵长,可架不住体虚,手脚很容易脱力。没过得了半盏茶的工夫,赵郎中贴着墙面的后背便开始往下出溜,原本去搂人的手仿佛挂在人身上似的。冯郎中干脆捉住师兄拿糖人的那只手,握紧了腕子摁在他脸侧,另一手托实他的腰,带了些半强迫的意味,楞是把一场假戏打成了声势浩大的真戏。
等两个番子忍不住溜走后,小郎中还有些意犹未尽。
不管是阿嫣还是冯烟,都顾及着他是架老牛拉破车,每次只与他浅尝辄止,从没有哪回像今天这么酣畅过。
他可以用他师父的手札来保证,太节制了也不是什么好事的。
赵寒泾真害怕自己以后会憋出毛病来。
可冯烟这会儿却懊恼着自己此番太过激动,没把控好度,担心这种有些用强的举动会吓到自家师兄。两人默默地整理因拥吻而蹭皱蹭歪的衣领,心里都慌乱着,竟完全没意识到,对方的思虑同自己有所偏差。
差得还有点儿多,几乎是背道而驰。
夜色愈浓,街口咿咿呀呀飘过来些丝竹缠绵的套曲,夹着太平鼓敲出来的点子,隐约能听见那“张生”吟着“……鸳鸯交颈翩翩舞……眉黛含羞……唇红……更冲融……”的艳丽唱词,演的倒是出《会真记》。赵郎中越听越觉得酸,人家西厢红烛对唇红,自己就只能天天靠着清心咒过活,不由得拉住自家师妹,提议道:“我们……我们是不是该回客栈了。”
今晚好不容易更进了一步,没准儿回去还能再续个摊呢。
“冷了?回吧。”冯烟握紧他的手,慢慢往客栈的方向走。可二人刚拐回到街上,她忽然警觉地把赵郎中揽到背后,不知从哪儿摸出把匕首,横在身前作戒备状。
几息后,他们方才拥吻的巷子里跌跌撞撞跑出个人,浑身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