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巷子里跑出来的是个少年人,瞧着也就十三、四岁,身高不过六尺,身上穿着个银红色的素绉长褂,小琵琶袖俱已经被鲜血给染透;他一张脸儿白惨惨的,网巾也歪了头发也乱了,拼了命地往街面上跑。
这少年冯郎中和赵郎中都认得,可不就是庆和班的小乾旦虞四郎么?庆和班在左平郡是顶出彩的一个杂曲班子,牌子大名声亮,一贯走的“乾旦坤生”的路子,从不在路边田埂上唱野台子,需得有人出面请了才肯做堂会。虽说桃薪县的人更偏好影子戏,可影子戏非得到晚上才开始耍不可,白日里自然需要其他表演来暖场,要不是本地轮流做庙祝来管理河鼓祠的几家凑份子,今年也请了庆和班来唱娱神戏,二人还没这个机会听到他们家被赞誉为“冰磬玉绰板”的好味道。
而今天下午,在戏台上扮着织女的,正是这虞四郎。
听戏的人太多,冯阿嫣只隔着一重又一重的后脑勺们瞧了个影儿,倒也记住了这张脸。不过虞四郎倒不记得冯郎中与赵郎中,他只是被追杀了半天,又疼又害怕,终于看到这边巷子口站着两个人,脱力后仿佛灌了铅的腿脚也有力起来,大声地哭喊起“救命”。
“救不救?”冯烟盯紧了咬在虞四郎身后的那个黑影,低声询问师兄道。
那黑影是个精壮汉子,身量比虞四郎高一大截,穿着黑布短衫蒙着面,在夜色里瞧不清面目,浑身散着一股子肉眼可见的血腥气,似是已经杀过了不少人。原本只是陪师兄出来散心的,冯烟就带了把短匕首,而对方手里却拿着柄朴刀,俗话说的好,“一寸短一寸险”,她不敢轻敌,只能沉下心与之对峙。
倘若小赵郎中不打算救,自然是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虞四郎再可怜,不过是个陌生人;倘若为了救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再伤到小赵郎中,她还有何颜面去见贺先生?
“救吧?”赵郎中一手扯住冯郎中的比甲,一手捂住自己那见不得血的眼睛,顺着手感往她身边蹭蹭,把自己身后的位置留给新来的小可怜;结果这小可怜一路跑过来,有样学样地也抻住了赵寒泾的袍子,噎得小郎中身形一顿,嘟囔着,“怎么感觉……咱跟玩儿老鹰逮小鸡儿似的?“
他这么一顿,差点被黑衣人的大朴刀给劈中脑袋。
按常理论,这种趁夜行凶的都是仗一股狠劲儿,如果作恶时恰巧被过路人目击,觑其孱弱便一并做掉,撞上硬茬子便直接跑路;就算是没跑,非要跟着硬茬子一起玩老鹰逮小鸡儿,那当“老鹰”的,也都是先可着最弱那只“小鸡”逮。结果这黑影人非但没走,且放过了明显已经躲不动了的小乾旦,明晃晃的刀尖左突右刺,就逮着赵郎中身上戳。
而脱了力的虞四郎就是个沉甸甸的小累赘,几次都差点拖得赵郎中被砍中。
搞得冯烟都开始怀疑,这是虞四郎跟黑衣人做下的扣子,一出苦肉计全套唱出来,就为了引诱心地善良的小郎中入扣。
但她今天跟赵郎中的行程完全是随机的,赶上哪场玩儿哪场,要算计就得一步不落地跟梢……方才也的确有俩跟着盯梢的,然而能被一场“活艳曲”就给逼退的小尾巴,怎么看也不像有这个做扣的出息。
虞四郎也知道自己拖累这俩人,心里也过意不去,可他憋了半晌,就是说不出让他们丢下自己走人的话。
他真的真的太害怕了。
他真的不想死。
久拖无益。冯郎中很清楚,就算自家师兄遮了眼睛,随着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郁,他早晚会发病。于是她把心一横,干脆扥开自己前襟儿的系带,抓准了机会,照着黑衣人的腕子,反手就是一削。趁着他往后这么一躲,冯烟利落地从比甲中挣出来,助跑几步便是飞起一脚。黑衣人下意识架起刀来防守,全没想到区区女流能有这么大气力,这一脚踢在他手腕,直把刀都踢飞到一边;冯烟却凭此借稳了力,在半空中又旋出一脚,扎实的檀木高底儿撞在他胸口,且带满一股真气,直把这精壮汉子踹到两丈开外去,“噗嗤”呕出口血来。
由着惯性,赵郎中跟身后的“小累赘”踉跄两步,双双拍到了身后的院墙上。
他们之前的站位很靠后,距离院墙拢共就没差几尺,所以撞得也不是很疼,赵郎中还有闲工夫来扶正自己挤歪了的巾帻。虽说身旁的少年熏得他脚软,他也只在救程薪那次跟师妹出去打过架,但赵寒泾隐约能猜得出,自家师妹并不预备把人揍服,而是打算踹两下就开始跑路。果然,冯烟借着踹人的反力后掠落地,唤一声“师兄”,把他捞进怀里就跑,且没忘了拎住虞四郎。
她算准了那歹人轻功差劲,或者说根本就没练过轻功,否则如何追了这半天,都追不上一个跑起来比姑娘家还秀气的半大小子?
事实证明,冯烟的推测很准确,她专挑着屋顶房檐走,那歹人爬不上也追不到,很快就被甩在了身后。一路跑到了河鼓祠附近,冯烟才带着两个人落回地面,蔫不登从祠堂后院一个锁严实了的角门往里翻。小赵郎中早习惯被带着这么跳来窜去的,尤其夜风吹散了萦绕在鼻尖的血味儿,甚至还觉得有些刺激畅快;但虞四郎这却是头一遭——他先前便受了伤,仓惶奔逃半晌,就已经是手软脚软;后面倒是得救了,可冯郎中带他的时候没半分怜惜,直接拎着衣领就走,吓得他以为自己随时会被丢下去摔死,大气儿都没敢喘,重回地面时膝盖一酸,险些直接跪下。
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而他并不敢哭自己走不动了,这救命恩人太凶,自己还差点连累她师兄受伤,万一自己哭得她烦了,说不准就会被丢下,要他自己走到安全的地方去。可他跑得又累,胳膊又疼,一旦落了单,要是在遇上那歹人的话,可不就是随便人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虞四郎就只能咬牙跟紧了两人。
桃薪县的河鼓祠规模颇大,香火延绵不绝,平时也有庙祝同火工道人殷勤照管,甚至专门辟开一角庭院,供每年受邀来唱娱神戏的班子们住宿排演。冯烟习惯在跟师兄出门的时候观察清四周布置,是以很快便寻到这处小园。没等冯烟把人丢进小园中去,月亮门里便急匆匆走出来个人,疾声厉问道:“阿四,你跑到哪里去了?”
“徽哥!”虞四郎到底还是年少,再也忍不住委屈,一脑袋就扎进了来人的怀里。
那被唤作“徽哥”的也就二十上下,比打小儿刻意压住身量的虞四郎高了能有足一头。这人神色清冷,穿领靛青长衫系着素白裙子,弓袋袖收紧半寸白绢袖缘,三缕儿梳头且别了一根八棱金簪,通身气派似英俊好儿郎,可她自身却是位亭亭美婵娟。庞徽把人扣在怀里,一见他半个袖子都洇满了血,登时拧起眉头:“怎么回事?“
那半大孩子哭得一抽一抽的,几乎昏厥过去,冯郎中这会儿又站到自己身后半步外扮哑,唯二的目击者之一只好硬着头皮,耐着晕血,跟庞徽细细解释清楚。庞徽小心托着虞四郎受伤的手臂,把人抱回到院里去,也请了两位郎中进屋坐坐。赵郎中寻思着帮人帮到底呗,就没推辞,他平日里出门便习惯把药箱随身背着,这会儿倒也省的再跑回客栈去取一趟。
只是自己这晕血的毛病却有些麻烦。
所幸庞徽不愿假他人之手,与这郎中讨要来了绷带敷料,亲自为虞四郎处理了伤口。包扎好手臂,又换了干净衣裳,小乾旦兀自还抽噎着,眼睛都肿成了桃子样,庞徽只好把人搂紧了,轻轻哄着:“嘘,嘘,别哭了,再哭,嗓子要倒了。”
“我、嗝,我不哭了。”虞四郎乖乖蜷在她怀里,揽定她一只胳膊,仰着脸怯怯撒娇道,“徽哥莫要去跟旁人搭戏。”
“……”赵郎中头一次这么明显地察觉到,自己可能是老了。
他完全错过了能跟阿嫣痴缠的年纪。
庞徽请赵郎中为虞四郎诊脉,拜托他务必帮这少年补养好身子,且许下了一笔不菲的诊金。诊金姑且抚平了赵寒泾的惆怅,他趁着诊脉的,细细端详了两眼,这才猝然惊觉,虞四郎也生了双桃花眼,尽管眼梢挑起的弧度略有欠缺,此刻也还红肿,却别添出一番惹人怜惜的的妩媚。
难不成,那歹人动手,是先看人长没长桃花眼吗?
就因为他长得更标致一点儿,所以就掉过头来砍他?
小赵郎中把这古怪想法摇出脑袋,用心开了帖补血养气的药方,又取出两粒压惊用的丸药,交待庞徽用米汤给虞四郎服下,袖了那银锭,起身告辞。
夜已深,路上行人渐少,连影子戏那缠绵悱恻的丝弦也已近散场,鼙鼓轻叩出最后一支宫调的拍子来煞尾,沿街花灯里将燃尽的烛焰们为之微颤。小郎中觉得有些冷,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天气凉,而是自己心里头凉,忍不住便叹了口气。
冯烟看他脸色不佳,牵过他一只手,问道:“师兄,心情不好?”
“啊,没事,就是累了。”接着走了能有数十步,他方才斟酌着字词,慢慢感慨道,“其实……其实我是有点遗憾。”
“我当初,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人痴缠腻歪的。”
她静静地听着,陪他走过长风渐冷的街道。
赵郎中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别看我现在总粘着你,我以前可不招人待见了。刚到家那阵儿,我爹又买了风车,又买了糖,还给我买了小弹弓,外边兴起来玩什么就给我买什么,变着法儿地哄我,结果连个笑模样都哄不出来。”
“现在我知道了。”顿了一顿,他强勾起唇角,貌似风淡云轻地补充道,“可就是明白得太迟,闹过头就不像话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当初要没出事儿的话,一切按部就班走下去,师父安排我们见面相亲的话,说不准十几岁的我,也能这么跟你撒娇。冯郎中,你看看,你把十三四岁的我给岔过去了,是不是有点儿亏?”
“也不算太迟。”冯烟握紧了他的手,神色平静依旧,“从前亏了多少,以后都教你在红罗帐里还回来便是了,我稳赚不赔。”
“……”赵寒泾那点儿伤春悲秋,都被她这话给炸成了耳朵上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