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召圆光 · 一)
衡巷生2019-11-20 13:503,632

  坊间番客吹胡笛,惯策妖灵蟒似金。一线沉香燃执念,十年簟席枕离心。圆光镜里无衡鉴,鱼雁书中少信音。童子能凭神魄否?未知神魄尚生民——楔子

  日头往西偏过去,街对面的几户人家中升起炊烟。

  小学徒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边背医书一边看堂子,可心却忍不住追着那几绺饭菜的香味儿嗅过去,半个字儿都没看进心里。这几天师父一直昏睡着,只能用小勺子喂些米汤下肚,师叔没心思做别的吃食,净翻着花样煮粥了。甜的咸的肉的菜的,小米的大米的江米的八宝的,搞得跟产妇坐月子似的,连带他也只能一日三餐地跟着吃粥。

  男人真的不能生孩子么?小海山忧愁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师父这么有坐月子的经验,而且师叔也这么有伺候月子的经验,不生就可惜了哎。

  他想要个小师妹,得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长得漂亮清秀,可不能似甜丫那般调皮捣蛋——诶,要让师父来生的话,肯定够仙气!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接近,正是往医馆这边来的。这学徒以为来了病患,慌忙收起心思站起身,却发现是县衙敛房的那个杨二爷。待看了清杨得善提的东西,小海山双目登时一亮,把书一卷,颇有眼力见儿地迎将上去,嘴甜得像是抹了蜜:“二叔爷!您来啦?”

  “听说你师父醒了,二叔爷过来瞧瞧。”老人把手里那只青脚麻鸡递过去,“给,先拿到厨房去养着,回头让你师叔收拾好炖上,解解馋。”

  这大公鸡冠子火红,身形壮硕,饶是被捆住两爪,扑腾得依旧有力。小海山上有念书的哥下有吃奶的弟,自小就得帮衬家事,做了学徒后又有师叔教他打三十二长拳,制服这么只家禽自然不在话下。他咽了咽口水,提着鸡颠颠儿跑进后院,高声喊他师父:“师父!二叔爷来看你啦!”

  好几天没见,杨二叔远没有前些日子精神,眉眼间带着一股子疲惫,卧蚕处青得黑沉。赵寒泾的药劲儿还没全消,只能挣扎着从被子里支起身,招呼二叔炕上坐。

  杨二叔坐到炕桌另一头,叹着气:“看你如今没什么大事儿,二叔也就安心了。但有一样,二叔今天必须得问你个准话儿,都是实在亲戚,我也不藏着掖着了——绣罗到底死在谁手上?”

  他今天坦坦荡荡进的医馆铺门,没从巷子里走,并不避人耳目,图的就是这么个灯下黑。

  赵郎中被问得楞了一下,讲话便有点儿结巴:“不都说、说是崔师兄么?”

  “都说是良甫杀的绣罗,良甫那孩子也应承了下来……最多骗骗咱们这位‘英明’县尊罢了,骗二叔?火候还差着些。”他这么一结巴,落在杨得善眼里便带了些欲盖弥彰的意味,“此人出刀又准又快,直贴着骨头缝切过去,切口平滑干脆利落,那准头,就是泾江府的那个出了名的快刀老李,都不一定能砍得这么周正。咱先不提良甫有没有这个手艺,单说那把刀,刀背反刃四道血槽,那是兴武元年,兵仗局特制的那批雁翎刀。”

  “我也是听大家说的……都不记得到底发生过啥。”小郎中垂着眉眼,并不敢直视二叔。

  老人紧张的神色中泛着浓浓隐忧,连下颔花白的胡须都微微发抖:“哪怕本县城防司的吴指挥家,他家里供着的环首佩刀,那可是中山郡王亲自赏下来的啊,都没这个造的精良!起码得天子亲军里头,有头脸有身份的军官,才带的了这把四道血槽的雁翎刀!寒泾啊,那天的事,你真的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我……我只记得绣罗她给我倒了杯茶,再往后,就是阿嫣把我抱到里长家借衣裳,中间全断片儿了。”赵郎中满脸茫然地装着糊涂,心里却想,不过就把四道血槽的雁翎刀,他不止知道这刀是谁的,从前还因为失眠惊梦被迫抱着它睡了俩月。

  倘若二叔是为了雁翎刀背后所隐藏的未知而担忧,这其实不成问题。

  但他决计不能把实情透露给二叔,这不仅是为了替阿嫣保密,也是在为二叔保命。

  虽然同冯郎中勾勾搭搭相了好,如今又走到成亲这一步,但自己几斤几两他还是掂得出来的。倘若抛开阿嫣罹患双魂症的因素,就算当初他因为救了她一命没惨遭灭口,而是孤身一人被带到什么地方关押起来,也绝没有现在过得这么舒坦。

  赵寒泾没由来地又回忆起那张小纸条。

  小纸条是冯烟写给他、由阿嫣代为转交的,现下正被夹在那本令无数邪修趋之若鹜的簿子里,严密地封存于七层咒令所结成的禁制之下。那纸条上用馆阁体端端正正地写了十三个字,可这十三个字儿所组成的句子,未免也忒不端正了些。

  ——仓庚笼豢之,或熠耀于郊鹂之羽。

  一想到冯阿嫣眉飞色舞地跟他说,下次他要是再背着她们蹚浑水,她和冯烟就要把他这个到处扑腾着乱飞的小黄鹂圈进笼子里,漂漂亮亮地养起来,啧,那二愣子的提议还挺让她心动的……赵郎中就觉得,自己脸上烧得慌。

  “我答应过你爹,要多照看你些,可二叔也知道,你不喜欢欠人情。眼见着你身子康健起来,医馆撑住了,你跟阿嫣也快要成亲了,二叔寻思着,我总算有一件事儿能对得起你爹——谁知道,这节骨眼上,又出了鱼妖案……”杨二叔似乎满腹心事,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却不得不憋了回去。他嘱咐赵寒泾最近一定要小心,看见什么奇怪的人就当没看见,千万别去招惹,也没留下来吃晚饭,匆匆忙忙就离开了。

  赵郎中喊小海山送杨二叔出门,偷偷叹了口气。他倒不怎么为自己担心,姓冯的虽说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最多也就以书面形式威胁威胁他,要把他关起来,做笼子的黄鹂鸟。

  可二叔呢?

  二叔显然是知道,最近县里怕是要再发生点儿什么。

  暮春白昼渐长,吃罢晚饭,天还明晃晃地亮。赵郎中给徒弟放了会儿假,今晚不查他功课,随便他去找街坊孩子玩。等小海山撒着欢跑出去,他拉过冯郎中,叫她关好门,一字不差地把自己先前和杨二叔的对话转述了她,一张脸且愁得皱起来:“我担心二叔,这事儿背后要真的有京城的人在跟邪修勾结,那根本不是他能查得动的东西,搞不好还得把命丢上。”

  “我更但心你的身份暴露,”正巧冯阿嫣也有事要告诉他,“我下午去给龙君渡送修缮银钱,从村里的渔民的闲聊里听到了些消息。龙抬头那天,周舍人曾到龙君渡观礼,除了小厮,当时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生面孔。这生面孔带着些夜郎口音,因为夸赞河神庙风水好香火盛,里正还特意给他敬了一杯酒。”

  “早就已经暴露了,左右他们舍不得我死。”赵寒泾心虚地坦白道,“那天河神庙里布下的咒术有蹊跷,如果那天你没及时赶来,绣罗真的扎了我,有事的会是她而不是我……从一开始我就是在套里的,他们还不能判断我到底是不是,所以才利用老栓舍不得一村人的生计……”

  “是利用绣罗姑娘对你一往情深吧,毕竟,全龙君渡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知道她非你不嫁。”冯阿嫣笑容和善。

  “……要不,你还是弄个笼子把我装起来吧。”小郎中往后缩了缩,满脸诚恳地试图自救,“但是,我最后还有个小小的请求,就是这个笼子,我想要纯金的。”

  “哟,金笼藏娇呀……这提议不错,绣罗之事我便不追究了。”她脑子里转了一圈,决定到时候于金笼中再铺上厚厚的雪绒毯子,把她师兄放上去一定好看,“话说回来,那位折腾了这么一圈,总不会只是闲来无事,想听你炸个响吧?”

  小郎中原本还被一句“金笼藏娇”说得脸红心跳,听了她后半句,倒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也太贱了吧。”

  这世上最膈应人的阴谋家,不在于此人用心多么险恶,而在于他用心已经如此险恶了,目的却只是闲极无聊想找点儿乐子耍耍。

  显然,赵郎中对于幕后黑手的厌恶十分明显,比吃林檎果时看到半条虫子的反应还大。这一态度很大程度上取悦了冯阿嫣,毕竟现在只有她才能够合乎礼法地去觊觎这个人。她把手探进被子,帮他揉着脱力了的脚踝与小腿,以促进血脉流通,:“照二叔这么说的话,最近县里的后续,基本能确定是跟京城里的势力有关。他又检查了绣罗的致命伤,所以他才暂且推断,这件事或许是有天子亲军的参与。”

  “赵寒泾”不值得那些人冒头,但“坎离派的幸存者”值得。

  她心疼自家师兄,不由得叹了口气:“不过嘛,京城里那些事情且复杂着呢,大小勋贵、儒林文党,还有各监各局的老公少公们,目前还很难说是哪一支哪一派在同邪修沆瀣成灾。我倒情愿这次就是鸩羽的人在作怪,好早早把差事了结,将师兄接到京城去,且奏请圣天子赐你个旌表,看哪个敢再肖想你。”

  “你……就这么跟我说了?”行吧,冯郎中不仅在京城有产业,听这架势还是官家老爷跟前的近臣,旌表说讨就讨,都不用考虑奏请会不会被驳回!

  “你又不会说出去,我怕什么。”她趁其不备,隔着犊鼻裈在他大腿上摸了两把,心里窃喜着,表面上还装稳一副正经样子,“明天四月初一,听说泾江府上办的好大一场河神诞庙会,从初一直到初七呢。我们带上小海山去散散心吧,多少活动活动,老这么躺着,就更不爱见好了。”

  小郎中躺了几天,正是关节发涩的时候;被她一双手按准了经络,力道也拿得好,捏得他骨头缝儿里都松快了起来。更何况,她这么温声软语地哄他出门踏青,便不止腿上舒坦,连心里也一并舒坦,倒也没察觉自己被偷偷揩了油水:“还要带小海山啊?”

  晚饭特意烧的一碗五花肉,冯郎中怕他吃多了不克化,松骨时顺便从箕门、血海一路摁到阴陵泉:“总不能把孩子自己扔家里吧。”

  不能的……吗?

继续阅读:第35章(召圆光 · 二)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三七堂病案簿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