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召圆光 · 二)
衡巷生2019-11-20 14:303,543

  就算没赶上这场龙君诞,府城里好玩好看好吃的新鲜物什也不少。南魏的茶叶鲜笋,吴越的宝剑陈酿,柔然国的皮毛奶食、慎肃国的山参雪蛤——甚至于是南洋诸国的珍奇香料、西洋大食人和弗朗机人所贩来的各色宝石,都能在府城里寻得踪迹。

  与北方其他州府不甚相同,正是因为泾江两岸靠水吃水,比起山神后稷,渔民与船工们更为敬重这江水中的河神龙君。尤其这泾江府,不仅地处交汇南船北货的枢纽所在,更身为右平郡的治所,乃是西唐中一等一的大码头。每年四月初一,除了定居岸上的渔家外,多少漂泊在航线里的青龙背上朋友也聚集于此,出钱筹办赛会,便是为了向龙君贺寿庆生,好祝得这一年里人船两安、买卖和顺。

  虽说中间夹了个小屁孩儿,好歹这也是俩人暨拉小手之后的第一次出游。除了逛庙会时买零嘴儿小玩意儿看杂耍要花用的预算外,赵郎中又揣好了一包私房钱,打算路过府城坊市时,寻相熟的南洋客商订几斤洛神葵,再买些顶好的怀红花、还有秣陵出产的赤金箔。

  自打河神庙那次,他遭歹徒强吻,并糊了一脖子的口脂印儿之后,阿嫣就把她那盒刚启封的胭脂送给了甜丫。甜丫今年才六岁多,平日里假小子似的爬树摸鱼样样精通,哪里是用得到胭脂的年纪?缘由无他,只因那歹徒所用妆品,跟阿嫣惯用的,是同一家字号所出的同一款海棠娇。

  不怪阿嫣赌气,这绝对是那歹徒故意模仿来膈应她的。

  赵寒泾心说自己好歹也算个丹修,要是连盒旁人仿不了的口脂都提炼不出,将来还有什么底气去给人家当门客?

  更何况,要交换定情信物的话,当然得亲手做出来的合心意嘛。

  把拟好的单子交给那位客商代购,偷偷采买齐煎造胭脂所需的药料,小郎中又拜托人家帮忙寄存驴车,自家只提了个褡包,同师妹、徒弟步行去逛庙会。庙会设在泾江府北门外江堤下的那一片空地上,早有漕帮里最德高望重的老舵把子出面做会首,联络来附近几个郡跑码头的老合们,规街划道扎棚设栏,布置出一个热热闹闹的临时瓦舍来。

  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赶庙会,瓦舍里人头攒动,颇有些拥挤。但即便是平日里最嚣张的地痞流氓,这几日连公然调戏小娘都不敢,更别提似往常一般跟街头卖艺的寻衅收钱,连碰瓷儿和惯偷们也收敛了不少——在漕帮牵头的地界上管不住手,就等于是不给大佬们的面子;敢不给大佬们面子,那自己的里子也就甭想要了。

  因而游人们多则多矣,庙会的秩序却井井有条。小郎中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却偏偏还要撑出一副不为所动的矜持样子,牵着小徒弟的手慢慢走。他从前病得厉害,也没有过出门游玩的心情,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各式杂耍把戏;回身又瞧到个转糖人儿的摊子,便假托了给小海山买糖人的名义,自己去拨了一回那转盘,得了只肚子滚圆的小耗子、还有只花头短尾的胖老虎。

  冯阿嫣接过那只糖耗子,打心眼儿里觉得它跟小郎中一样可爱:“你不吃么?”

  “我怕牙疼。”赵郎中越发矜持,“再好看,那不也还是糖浆浇出来的么,我又不是小海山,吃什么糖人。”

  “噗。”冯郎中把耗子耳朵咬下来,含在嘴里,且肖想了一圈自家师兄的耳朵,忽然被异常聚集起来的人群给吸引去了注意,“那前面是做什么的?怎么这么多人。”

  凑近看,原来人群中正围着个毡子搭起来的帐篷。那帐篷捂得摸不透风,跟前铺平一张半旧的羊毛地毯;地摊上,一名红发红须包起白缠头的番客盘膝而坐,身前摆定半只残破陶壶,且操控着一条蟒蛇来卖艺。

  这蟒蛇生得十分稀奇,通身黝黑发亮,躯壳上还缠绕着金丝状的花纹;它的鳞片不同于寻常爬虫类的角质鳞片,倒像是什么金属所铸成的一般,闭合间铿然有声,比游医摇的虎撑子还要清脆上几分。而貌似摊主的红须番客却并未出言指挥,只于口中吹着一节唤作“班苏里”的天竺笛子,黑金蟒蛇便随着他笛子的乐音与节拍扭动肢体,其间矫捷妩媚之意,竟好似那跳健舞的胡女一般。

  不少行人被吸引得驻足观看,来向龙妃娘娘求子的年轻夫妇,哪儿有热闹便往哪儿钻的小孩子们,还有些同闺友结伴出游的小娘子,看见这条灵性十足的“小龙”,纷纷解开腰间荷包,把些铜钱投到那半只陶壶中,以求讨个彩头。

  小海山最爱看这等新奇把式,扯着他师父的手就往人群里挤;赵郎中也有些好奇,却又害怕人多跟师妹挤散,顺手便扯住冯郎中的袖子,指头勾着她的手腕,心想这倒真似个一家三口的模样。可等到三人好不容易凑到跟前时,赵寒泾一眼对上那双猩红色的蛇瞳,心头登时颤了颤,想拉上两人便走,可他又不愿扫大家的兴,只好硬着头皮站在中间。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冯阿嫣还记挂他两只脚没什么力气,看小郎中忽而没了兴致的模样,生怕逛的久了累到他,“快到晌午了,我记得方才路过了一家汤粉店,闻起来像是酸萝卜老鸭吊的底汤,咱们去吃点儿东西,歇会儿脚吧。”

  赵寒泾正迟疑间,便听得小海山兴奋道:“汤粉吗?师叔,我还想吃烤鸭!”

  既然师妹和徒弟都觉得老鸭汤粉比耍蛇更有吸引力,赵郎中正好就坡下驴:“我也有些饿了,不知道那家汤粉店里有没有油炸糕。”

  她拉住一大一小往外走,却忍不住数落师兄:“你胃不好,怎么总惦记着吃粘的炸的。”

  “哎呀哎呀,好不容易出来玩一回嘛。”他把方才发现的反常抛到脑后,为了块小豆馅儿的糯米点心开始撒娇,“这要是咱自己在家烧饭吃,就算你想炸粘米糕,我还舍不得那些油呢。好阿嫣,让我解解馋呗,就吃这一次!我保证!”

  舔着糖老虎,小海山莫名有了种错觉:自己其实是个多余的,今天就不该跟着师父师叔出来耍。

  两个郎中光顾着笑笑闹闹,是以并未察觉到,就在耍蛇番客背后的那顶帐篷里,有人一直于暗中窥探着己方。俩高一矮三道背影很快便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帐篷中,操一腔夜郎口音的男子到扣铜镜,轻笑道:“他婆娘长得还真巴适,难怪瞧不上打渔的妹儿。”

  “他婆娘不仅长得巴适,还能一刀剁掉绣罗的头。”另一名清俊男子冷肃着眉目,毫不客气地嘲讽道,“倘若你再多暴露出半分行迹,被剁头的可就不只是那打渔的妹儿了。”

  这帐篷不甚起眼,从外瞧不过仅可供一人容身休憩,毛毡还破旧得像是要漏风似的;可它却实打实地是件法器,里面足有十丈见圆那么宽阔,装潢虽不奢华精致,但也够整洁舒适。此刻,这两个男子便围在一张圆桌旁边,商量着下一步的打算。

  “老秦,你觉得这郎中他像么?”夜郎腔笑嘻嘻问着同伙。

  “尊主要的可不是像,而是‘是’。”他低头擦拭着自己的佩剑,把“看不惯”这三个字儿溢于言表,“要不是你把差事给办砸了,我也不会被临时从清河郡调过来救场子。”

  “也不算很砸嘛,起码我们如今晓得咯,别看这位赵郎中面嫩,他倒是个山行里的老手,藏得且深着哩。”话锋一转,夜郎腔又凑过来劝他,“哥老倌儿,我晓得,你不就是惦念着六年前清河郡那次涨水么,我这番出差事,倒觑见青蒿县里有个活蹦烂跳的师公,光瞧脸能跟那位像上七八成,岁数只小不大。你每年去清河,至多拜个衣冠冢罢了;这好歹是个会喘气儿的,就算不想日,把他泡到药汤子里摆着看,不也比没有强。”

  “没意思。”剑客忽而想起来什么,连半分考虑都没有,直接拒绝了他的提议。

  夜郎腔肆无忌惮地嘲笑他:“守着个作古的假坟头就有意思咯?”

  剑客锵然收剑,面孔上仍挂着那张不悲不喜的淡漠脸,仿佛并没有受到什么刺激:“你有这份拉皮条的闲心,不如想想怎么办妥这趟差事。当年起事之时,尊主便派人追查过,最后一点痕迹是在左平郡断掉的。如今二度开始搜索,也只能按照先前的结果划定范围。”

  “时隔多年,没想到尊主还想的起来这么个漏网的小虾米,也不晓得是发了善心,想把人接回去,权且缅怀些故旧;还是担心那细娃儿长大了要来报仇,打算彻底地斩草除根——”夜郎腔却仍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些俏皮话,“善心么难有,担心么多余,到搅得我们几个喽啰糟心。”

  “你不知道?”他似是若有所思,轻轻抚着剑鞘。

  “晓得什么?”夜郎腔瞪着眼睛楞跟他装傻,“晓得这娃儿也算咱尊主半个儿子?”

  身为法器,这帐篷的隔音效果很好,据说连近在咫尺的雷声都能隔绝。但剑客总觉得,只要自己一闭上眼,他便能听见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烟……风车在货郎的架子上转,红的绿的粉的紫的;锅里熬着秋梨糖,咕嘟嘟冒满了鱼眼大的泡泡,切糖块用的铁片被擦得雪一般亮;小一点儿的孩子被大人们牵着,再不干脆就抱在怀里,大一点儿的三五成群满地乱窜,攒了俩月仨月的铜板都换成木转盘上的歪歪扭扭的骨碌声,换成一支甜得蜜嘴的糖人。

  曾经他手里也有过糖的。

  那个人总能转到他想要的奖品。

  那人说,等他十八岁的时候,就能出师娶媳妇儿了。

  那人说,清河郡的那处“矿脉”有些凶险,自己得去看一眼才放心。

  “白蜡金,你用不着跟我插科打诨。”珍而重之地把剑系回腰间,剑锋金睁开双目,眼中似有寒光涌动,“只有活过的人,才会在世上留下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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