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店里不仅有汤粉和烤鸭脯,还卖鸭肉炒时蔬、炝鸭丝、葱花摊鸭蛋等小炒。冯阿嫣帮他从隔壁摊子买了油炸糕,怕他吃油腻了不舒服,又叫了壶陈皮酸梅饮来解腻:“慢点儿吃,先喝口热汤暖暖胃……脚疼不疼?”
“我哪儿这么娇贵了,走两步路便要脚痛的?”赵郎中往自己那碗粉里点了醋和油辣子,就着碗沿呲溜一口,双眼顿时一亮,“嘿,这家汤头不错哎。”
冯郎中帮他擦好筷子:“在我这儿就这么娇贵,快趁热吃,凉了便伤胃了。”
鸭骨架吊出来的高汤鲜甜清亮,粉条劲道且入味;酥脆的糯米小饼里包着软绵的豆沙馅料,炸得外焦里嫩,咬一口咔滋有声,还冒着热乎气儿;鸭胸脯是新烤出来的,从吊炉的铁钩上摘下来,枣红色的外皮亮晶晶,虽然咸味有些重了,但配着汤粉来吃就还可以……赵郎中斯斯文文地小口进食,看着自己唏哩呼噜嗦粉宛如饿死鬼投胎般的徒弟,总觉得坎离派传承千载的涵养要在小海山这一代断绝。
可他也不想再收新徒弟了,带大肖海山这么一个就糟心得要死要活,怪不得那些仙道门派都把徒弟们散养着,当真是拉扯不起。
“师叔,一会儿吃完饭,我们再去看蛇吧!好不好?”小海山还惦记着那条蛇。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最会趋利避害见风使舵的,在三七堂当了两年学徒,小海山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师父才是这个家里被惯着的那个,虽然也爱护自己,但他平时都不怎么管事的,真要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还得是去跟师叔摇尾巴靠谱。
“不行。”十分罕见的,在冯郎中表态之前,赵郎中干脆利落地驳回了小徒弟的诉求。
小徒弟震惊地望向赵郎中,开始回忆自己方才有没有戗到了自家师父的脑袋毛,把身后并不存在的短尾巴摇得更欢,拽着他的袖子晃啊晃:“师父师父,耍蛇的把式真的好看嘛,那蛇训得特别好,师父~师父~”
“有什么好看的,小命不想要了?”赵郎中完全不吃这套,斩钉截铁拒绝了小海山的请求,压低了声音冷笑道,“哪里算训得好,那蟒蛇分明快到了化妖的年头,本就能听得懂人话的。这玩意儿尸气重得很,一旦化了妖,就要变成茹毛饮血的邪魔。你知道什么叫尸气?尸体的尸!那吹笛子的怕是没少喂这蛇吃死人肉!你这副小身架才几斤几两,还不够它半口吞的。”
小海山平时听多了说书、看惯了话本,被赵寒泾这么一唬,登时脑补出一大场腥风又血雨电闪且雷鸣的神仙道化戏。他怂巴巴收了声,也不敢再胡乱撒娇,捧起碗老老实实地继续嗦粉。
怪不得他方才一副不舒服的样子,原来是看出些端倪了。冯阿嫣给师兄、师侄各夹了一筷子鸭丝以示安抚,见小海山还有些犯怵,于是开解道:“你师父呀,越来越神叨叨的,都快跟葛大师一个德性了。就算那是个要吃人的妖,咱也不过是一走一过罢了,那么多人都在看,一天下来几十拨,他怎么记得谁是谁?”
尽管在开解过后,小海山的心思又有点儿活络起来,想吃完饭再瞄它一两眼;但冯郎中心知师兄从不在这种事情上打诳语,到底没纵着师侄回去看耍蛇。吃罢晌午饭,歇够了脚,三人走到江堤上听一回道场,便返到城里取了驴车,买了些糖食点心,顺路带小海山到肖家坝去探亲。
自从收了这么个徒弟之后,赵郎中便同肖家当做实在亲戚走动着,一年里也带孩子回来探望个七八回。当年肖秀才咬牙去送小海山去学徒,打算在秋闱中拼一把,谁知却再次落了榜;面对家里越拉越多的饥荒,这读书人总算放弃了自己那点儿身为儒士的矜持,在家设了私塾,给村里的各家的孩子开蒙。打算考学的教些幼学诗礼,打算到大地界上谋活路的教些缀术算经,换得十几份束脩,权且补贴家用。
他做出的文章虽不得本地学政所喜,但学问与人品还算可以,一年半载的,慢慢也有了些口碑。附近村里的人家便也陆续送了孩子来,就算不考科举,能识得几个字、打一手好算盘,将来去府城去当个伙计,也能比不识字儿的少受些欺瞒、多做出条活路。
肖秀才家的塾堂一扩再扩,逐渐还清了家中的欠款,甚至还有了些盈余。前几次次赵郎中带小海山来串门的时候,院子里还坐着三四十个孩子,按照科目和入学先后,分成几个小组来做功课,有条不紊里透着一股子蓬勃的生机。
在七岁之后、十三岁之前,赵郎中也曾经历过一段师兄弟共同修行的日子。大概是对那几年有所怀念,他格外喜欢这种场景,于是“带小海山探亲”从例行公事变成一种消遣,跑得勤快了不少——然而这次,便只有本村的几个学生稀稀拉拉在一处背书,节令过了暮春,倒比着秋末时还要萧条几分。
都去看庙会了么?
塾师嘱咐学生们记熟方才划下的段落,把来客让进里屋。村屋没城中讲究那些隔断,肖家这几间半茅半瓦的房子,已经可以说是有些祖产了;而待客时将人请到里屋炕上,比在昏暗的堂屋说话要更亲切更隆重。主人家有点儿羞赧地接过几个纸包,明明十分高兴,却还要按捺着客气道:“每次都送许多吃食来,这么破费,教我怎么好意思。”
“这串门走亲戚,哪有不捎带东西的时候?就算不冲着大人,也得给孩子甜甜嘴儿不是。”赵郎中扫视一圈,终于明白萧条感出在哪里了,“汶山跟湫山不在家?”
汶山跟湫山,便是肖秀才的大儿子跟三儿子。
谈起家中两个孩子,他吞吞吐吐道出了实情:“暂且同拙荆去外祖母家住几日。唉,实不相瞒,最近半个月,不太平,邻村已经丢了三、四个孩子了,尽是些聪慧伶俐的男童。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我怕是闹拍花子,也怕是有什么妖物作祟,就给孩子舅舅捎了信,请他来接这娘仨到外家躲避些着。两位也瞧见了,除了肖家坝几个村前屋后的学生,住得远的人家,再不敢放孩子出来念书了。”
“啊呀,最近半个月?”冯阿嫣恰到好处地扮出副市井妇人那种惊讶与好奇,“那是三月份便开始了吧,可报过官了?”
“据说是三月十六,最早从北船堡开始的,报官倒是都报了,可到现在也没见寻回来过。”自打这片开始丢小孩儿,肖秀才也再不讲什么“抱孙不抱子”的家训了,搂起小海山掂了掂,确定这孩子又长了,转而欣慰道,“如今看来,幸亏当年将犬子托付给两位,有赵郎中同冯郎中照看着,必定十分稳妥,我也没什么好忧心的了。”
小海山从亲爹那儿赚回来一支麦芽糖,美滋滋耷拉着两条腿坐在驴车上。七八岁的孩子,说想法是真有想法,说心大也是真心大,一边害怕着拍花子把自己打断腿卖给老乞丐去当小叫花,一边还向往那些神仙精怪们腾云驾雾的事迹:“师叔师叔,你说,丢了的那些小孩儿,是不是都让蛇叼去了?”
“这师叔可不知道,得问你师父。”驴车慢悠悠在官道上晃着,车轱辘一圈一圈转过去,冯阿嫣心底默数着轮轴的转数,凑过去跟小赵郎中咬耳朵,“三月十六,跟周舍人蹬腿儿是同一天,你说巧不巧?”
小赵郎中不松不紧地扥着缰绳,把驴车架得比平时还稳,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我倒宁愿只是一场巧合,可这世上的事情都是有因有果的。采用童男子来做引子的妖术太多了,不管是同一个邪修在搞事,还是说同一伙邪修在搞事,那些孩子只怕都已经凶多吉少。”
“什么鞋修修鞋的?那拍花子是个鞋匠吗?”小海山听得一脸懵,但好歹能听懂“凶多吉少”这个词,并对此展开了相应而丰富的联想,“他是要剥了小孩儿的皮来做靴子么?”
赵郎中满腔思虑都被噎回进肚子里,两个大人面面相觑,小徒弟期待地望着二人,满脸都写着“你们看我说得对吗快夸夸我夸夸我”;而冯郎中毫不矜持地“噗哈哈哈哈”笑出来,点着师侄的小脑袋瓜子龇牙:“你这孩子,你就不该给郎中当学徒,你该去给说书的老先儿当学徒,一年起码能净挣个五百贯!”
被七八岁的徒弟这么一打岔,赵寒泾气哼哼闭了嘴,等回到家里,把徒弟撵去背书,才又跟师妹谈起他心里那点儿隐忧。
“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两件事背后当真有关联,他们所谋求的目标还是你。”心里有了打算,冯郎中倒也没什么可慌的,她把师兄宽下的外袍抖一抖搭到自己小臂上,又帮他摘下鬓边蹭的一朵柳絮,调笑道,“我可得看好你这童男子,千万别让拍花子拐了去。”
“……”她师兄耳朵尖儿腾地一红,随即色厉内荏地斥责道,“跟你讲正事儿呢,你看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他师妹理直气壮:“说的体己话呀。就算昨天你用“不想带小海山出门”为要挟,哄得我摸了你,那也不算什么正经的周公之礼,对吧,你这不还是个会被拍花子给拐走的童男子么。”
行吧,我认了。小郎中心虚地把脸偏到一边,懊恼自己不争气,到底还是走上了“食色,性也”的不归路,别别扭扭反驳着:“你这手劲儿也忒大,掐得我腿都青了,疼得要命。”
言下之意,就是他可一点儿都不沉迷这种事情。
其实……其实还是有点沉迷的。
她一看他这幅又傲又娇的模样就开始手痒,忍不住小意撺掇道:“要不,咱今晚再练练?”
“练什么练。”小郎中“哼”一声仰起下巴,“初四去程府吃席面,你衣裳备好了?”
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的冯郎中:“……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