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召圆光 · 四)
衡巷生2019-11-20 15:003,459

  冯郎中这么一个妙人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文能治病接生周旋于各家主母儿妇,武能杀人放火震慑住各路泼皮流氓,抽空还能给自家师兄填两句酸丢丢的曲子词儿;可饶是她能干到如此地步,到底有那么一类家务,她做不明白。

  那就是浆洗熨烫。

  曾经在泾南山上,冯阿嫣跟小赵郎中说,要把手帕洗了再还给他。

  结果手帕被她一不小心给揉烂了,只能永远地躺在了她房间的抽屉里。

  小郎中:“……”

  看在得求姓冯的煮饭烧菜的份上,从那时候起,赵寒泾便一力承担下所有洗涤的活计。除了洗,衣物被面还需上浆这一步骤,绫罗绸缎要浆过才板正硬挺,棉麻葛布也要浆过才耐脏耐用。富人家有富人家的麦粉豆面,穷人家用穷人家的粥汁面汤,而赵郎中向来是个追求体面的人,家里浆衣物所用的浆子都是他自己格外调的,磨进去许多种药料,比熏香来得清雅,更能防虫蛀鼠咬,倒比大户人家用的麦粉还讲究些。

  所以冯郎中初四去赴宴所要穿的衣裙,还要仰仗师兄来帮她预备。

  俗话说得好,“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冯阿嫣只得手短这么一回,再不敢提“练手”一事。她颠颠儿地兑了浆子找出熨斗烧好炭,然后蹲在一边,看她师兄是怎么把潞绸长衫青褂子熨得没半点皱;又是怎么把接襴马面给铺开,一条一条烫出笔直的褶子来。

  这套朝面儿披挂的衣裳,还是年前新在府城里做的。珊瑚红的长衫搭着豆青裙子,净面薄缎下接着一尺宽的同色宝相花织锦;裙摆下且衬一双装了檀木高底儿的藕荷雀头鞋,穿去赴宴不仅够体面,还足可以被宴席上的太太夫人们围着称赞一圈,再问问是哪家针线人儿给做的裁缝。

  更何况,这可是赵郎中亲手帮她熨烫好的。别说县城了,就连京城中那些出了名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妇们,有谁家丈夫是会亲自替妻子打理出门衣裳的?就算是有心关怀一二,左不过都吩咐给使女罢了。倘若当闲聊讲与相识的几户主母,少不得又要被羡慕几遭。

  这么一乐,冯阿嫣就给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走人情不止要穿戴妥当,更须得描一个妥当的妆容。

  而打初一晚上起,赵郎中一有空闲便猫进小耳房里,神神叨叨地不晓得在鼓捣些什么,连懒觉也不睡了,只有吃饭睡觉以及有人来瞧病的时候,才会不情不愿地钻出来。因着自家师兄被喊出来给人瞧病的时候,面孔上直接挂出来一副“我有大事要办你们怎么老打扰我”的冷脸,冯郎中也舍不得总喊他,自己能瞧的就直接给瞧了,这两日便忙得连轴转,也没再去考虑赴宴的事儿。

  直等到初四早上,冯阿嫣洗漱完翻开了妆奁,这才想起来,那盒胭脂早已经给甜丫拿去玩了。

  小县城没什么好妆品铺子,想用颜色、质地能拿得出手的胭脂水粉,只能托人到泾江府的商号那边购入……现买肯定是来不及了,而街坊四邻多是上了年纪的婆婆婶子,也没人会再用脂粉,借都借不到。

  就在解决无门时,赵郎中忽而从撑开的窗板下探出来个脑袋瓜儿,扒着窗框喊她:“阿嫣阿嫣,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啊?什么?”看师兄一双瞳仁亮晶晶的,似是很期待的模样,她不忍心扫他的兴,于是暂且把这难题搁置一旁,也扒到窗边,饶有兴致地去问他,“什么好东西。”

  小郎中从袖袋里摸出一方翻盖的青釉瓷盒子,顺着窗户递进厢房,却仍不肯离开,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收礼物的人,要看她的反应。

  接过那方盒子的瞬间,冯阿嫣便隐约有了些猜测;等掀开盖子时,里面果然红殷殷地盛了满盒,细腻的鲜花膏子被分成两格,一格颜色稍嫩;另一格里则偏朱些,还恰到好处地搀着些细细碎碎的金箔片儿,俱散着一股子馥郁却隐约的幽香。

  是胭脂。

  原来这两天他闭门不出,就是抓紧了工夫在搞这个?

  “还可以吧?不是很差吧?”珊瑚红衬着她一张粉白的脸,赵寒泾看得耳朵也跟着红起来,抿了抿嘴,底气十分不足,“时间短了些,我也是第一次做,按照他们正经绞胭脂的法子,有点儿来不及,我就试着添了几道烧炼方药的工序……你放心,我没往里搁朱砂什么的!我知道那东西会析出汞来,有毒的,就只用了些干花儿煮水来呈色……”

  “颜色很足,也够滋润,就算是京城里的大商号,也煎不出这样色泽的胭脂。”就算是京城里最财大气粗的商号,也请不到一个丹修用烧丹的家伙事儿来做妆品。

  多暴殄天物啊,哪个丹修肯这么折身段?

  但她师兄就肯了,不仅肯,还美滋滋地来哄她开心。

  就在小郎中被夸得晕乎乎的时候,他师妹沾了些没掺金箔的那格,细细地润到唇上,随即在他脸颊上留下枚绯色的印痕,仿佛连吐息与笑容间也掺上了花露般的芬芳:“好看么?”

  “好、好看。”他就像是只被狗尾巴草给逗弄的奶猫,她唇角勾起的弧度就像是逗猫的狗尾巴草,圆溜溜的眼珠子便紧跟着左移右动,“你要是喜欢,以后咱就不到外头买脂粉了,想要什么颜色什么香味儿的,我给你调,永远跟旁人用的不一样。”

  “好呀。”隔着窗子,她把鼻尖儿在他鼻尖儿上蹭了蹭,“这算是信物么?”

  “嗯。”奶猫轻轻踮着脚,只恨自己没真的长出条能摇的尾巴,腻歪歪跟她讨要回礼,“我这一送,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阿嫣要如何答复我?”

  冯郎中难得被他撩得脸红了一回,一指头点在他眉心,把他探进来的脑袋瓜子轻轻推出窗外:“赶紧把衣裳换了去,回来再说。”

  饶是赵郎中再舍不得,鉴于一会儿还得去程府吃满月酒,他也只能忍痛把脸上的印子给洗掉,换好了那身竹青的夹袍,再裹上一顶簇新的四方巾子。程家老太爷是在工部侍郎的任上年迈致仕的,于青蒿县中,也算是做过京官的清贵门庭,去这等人家赴宴,当然不能驾自家那辆露着白茬儿的旧驴车。赵郎中提前跟车轿行订好了两顶藤轿子,也预支过轿夫的工钱,等到了约定好的时辰,两人便嘱咐小海山看家,坐着藤轿往程府去。

  这程府新得的是对儿双胞胎,一前一后两朵姊妹花,即便是程少夫人之前已经怀过一胎,出生的时候也十分艰难。老爷子于黄老、阴阳之说颇有研究,因着膝下已然两代没见过女孩儿,总担心自家阴阳失衡,要影响了将来的家运,是以对这两个曾孙女十分看重,早早就开始准备起满月酒。

  爱屋及乌,对于冯郎中这么位保着他曾孙女平安落生、还开解了孙媳妇儿心中郁结的良医,程老爷子自然是十分感谢,遣自己最信任的世仆递来帖子,要请三七堂的两位郎中吃红糖米酒煮出来的荷包蛋。

  赵郎中向来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但他顾及着得给阿嫣装点装点门面,心里还惦记着要把同阿嫣订了亲的事情宣扬出去,省的总有那么几个没眼力见儿的,垂涎他师妹的容貌,忝着脸要纳她做良妾。

  他觉得自己这可不是嫉妒,而是在救那些愣头青的小命。试问官家老爷御前的亲卫,拿的是圣旨办的是皇差,岂是小县城的几条破鱼烂虾能够觊觎的?殊不知落在冯阿嫣的眼里,小郎中就像是只护食儿的猫崽子,谁凑近了都会奶声奶气地龇出小尖牙,毛茸茸的小爪爪还要在空中挥两下,可爱得紧。

  轿子一路抬到甜水坊,只见程府张灯结彩,门前香车蒲轮不断,往往是男子先跳下车,同行的妇人方被小丫鬟打起车帷搀扶出来,挽起手一并往里走。赵郎中存了炫耀的心思,也是想讨一讨阿嫣的喜欢,自己下得轿来,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后面那乘藤轿前,替自家师妹打起轿帘,对着她伸出了手,毫无悬念地引来了各种侧目。

  冯郎中顿了半息,到底还是搭着他的手走出轿子。虽说各家妇人们早就认定了,她早晚是赵家医馆的媳妇儿,可她师兄这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总不好被看低了去:“他们都是夫妇,才拉着手的,你这就来献殷勤了,不怕他们说你是个浪荡轻浮之人?”

  赵郎中本就是为了宣誓主权,自然有够理直气壮的:“签了聘书,过了户籍,咱们便是两口子,只不过还没办酒席而已,随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我可是只同你一人轻浮的。”

  也对哦,都过了完户籍的。

  冯阿嫣登时坦然了起来,挽上他臂弯,慢声细语地嘱咐他一会儿少吃些酒,莫要贪杯。

  满月酒一贯都是这么个章程:男子们在前堂喝茶吹牛,妇人们便在后面围着做母亲的看孩子;主家妯娌并未出阁前的姐妹闺友都拿来长命锁压胜钱什么的金银饰物,给孩子戴上添个彩头,等开席的时辰到了,就在花厅里隔一架屏风,男女分在屏风两侧落座,吃一回酒,至多再看一场戏,便散了席各自回家。

  说无聊,倒也真够无聊的。

  尤其是有些门户略低的,看不上女孩,嫉妒少夫人的好待遇,瞧着两个白胖娃娃心里发酸,却碍着程老爷子喜欢曾孙女,也不好当面来讲究,便格外难捱。孩子的两个姨母十分见机,不愿意自家姐妹遭人碎嘴长舌的,便转移了话题,要婆子去请这姊妹花的兄长过来给大家瞧瞧,好堵住旁人的嘴。

  这对姊妹花的兄长、程少夫人的大儿子,便是青蒿县里顶有名的一个神童,名唤做程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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