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召圆光 · 五)
衡巷生2019-11-20 14:503,575

  程薪今年虚岁才十一,是程家的嫡长曾孙,也是青蒿县里年纪最小的秀才,连本州学政也亲自颁发过奖赏的。程老爷子的几个儿孙都学运不佳,考不中进士,仕途最好的那个,也只是凭举人身份补了个县丞的缺;尤其是程薪的父亲,自幼便喜欢同商人厮混,颇擅买卖经营之道,倒连童生试也没参加过。

  老爷子想得远,虽说是穷文富武,但书籍、笔墨、历届闱场的优等文章,甚至于文士间的交游,都是要花用银钱的。倘若家里没有进项,子弟又吃不得苦,就算读了书,便也只能随着村塾的秀才认几个大字,只看得见家里的米缸,谈何胸中有社稷生民、笔下做文章应制——便也就安排这长房长孙掌管起了家中的庶务,也默许他娶了个商户女为妻。

  虽然商贾之业能使家境富裕,但像老爷子这么开通的人还是少见的。县城里有些靠裙带、表亲来进身的人家,端等看着程府就此败落下去,谁知道这完全不懂得仕途经济的嫡长孙,竟然生出来个神童程薪,不仅小小年纪中了秀才,还将他曾祖父在工部这些年来所整理撰写的水利农书吃了个透彻。今上最重农事,跟年逾七十的老太爷比,小神童未来有大把为国效力的时间,程家摇身一变,倒成了青蒿县里的香饽饽。

  虽说程薪被誉为小神童,然而被婆子请进后堂的,也不过是白净净的一个小孩子。冯郎中围观着各路婶婶嫂嫂或真诚或嫉妒地夸赞着,看这孩子一脸沉稳平静,答对起提问来有条有据,处理起刁难亦进退得当,全不似同龄人那般给点儿好脸便高翘尾巴,便觉得他还不错,不算什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花架子。

  她倒不觉得把程薪喊出来圆场是耽误孩子用功——倘若连这一屋子勾心斗角的妇人都应付不来,且出身于程家这种没甚靠山的“清贵”人家,还是别泡到宦海里浮沉的好。

  幸而有程薪耐心地应付着,无聊的气氛稍稍缓解了些。等到开席的时辰,外面有仆妇来请客人移步花厅,小神童望了望襁褓里熟睡的两个妹妹,忽而轻轻地弯了弯眼睛,身上强端出来的老成骤然松快下来。

  “满穗,”少夫人的娘家姐姐唤着他乳名,“来,跟大姨母走,要开席了。”

  一行人走到花厅,按次序落座,程薪却不肯坐在女席这边,窘迫地红着脸,这会儿方才有了几分少年人的稚气,“外甥已经十一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若是被被同窗知道,外甥还要被长辈照顾着坐这边儿,少不得要笑话的。”

  大姨母笑着摆手,把这小大人放走:“好好好,去吧去吧,我可得托你看着你姨父些,叫他别在酒缸子里腌个透溜!”

  席上的太太小姐们都被逗笑了,半个花厅都洋溢着愉快的气氛。

  只有冯阿嫣脸色一黑。

  情况不对!

  还没等她从座位上蹿起来,只听得一阵风嗖地旋过,竟然把整个花厅的桌椅宾客都掀翻在地,连屏风也被折成几段。突发变故,众人再顾不得忌讳,做丈夫的纷纷来寻自家妻女,赵郎中更是一改平日里不紧不慢的做派,足尖点着满地碎瓷间的空隙跑过来,一眼便从哭哭啼啼的妇人中寻到了师妹。

  她沉默地扶着一位妇人站起身,额角青了一块,像是被什么给砸了,过于平静的神色下透出一丝冰冷。

  果然,是冯烟。

  他就知道,这种情况下,冯烟一定会醒过来。

  赵寒泾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得端住,不能教外人看出端倪来。于是他把这位人形长刀往怀里一揽,扣着后脑勺把她的脑袋摁在自己胸前,沉声安慰道:“额头都青了,还疼吗?吓到了吧?没事了没事了,我抱着你,不怕。”

  冯烟心领神会,只轻轻嗯了一声,尽力地把自己的冷漠伪装成受惊吓后的呆滞。

  那位被冯烟扶起来的年轻妇人瑟瑟发抖,见到丈夫来寻,登时扑进了丈夫的怀里,梨花带雨地啜泣着:“倘若不是冯郎中推开了砸过来的屏风,夫君,您就再也见不到妾身了!”

  一时间,花厅内的抽噎声与安抚声络绎不绝。

  满月酒是很难再办下去了,程家的几位主人也受了些轻伤,但还是坚持着向来宾们致歉并进行后续的处理。那阵腥风来得太诡异,此时距离麟兆年间也仅仅才过去二十几栽而已,那些妖物作乱的老故事都还未过时,宾客们心知这风绝非人力能够办得到的,谁也不敢开口埋怨主家。幸好大家都伤得不重,至多是擦破了皮、磕青了手肘什么的,何况现场还请来了两位郎中,是以众人的恐慌稍微平复了一些。然而正在场面得到了控制时,一直负责照看穗哥儿的婆子慌慌张张冲进来,手里还捧着样东西。接过那块摔裂了的玉佩,大姨母双手战栗,忽然瘫坐在地,开始嚎啕大哭,反复哭诉自己对不起托她照顾外甥的妹妹、哭诉自己就不该纵着外甥离开身边。

  程薪不见了,就只在花厅外拾到了他随身的玉佩。

  妖风过境,总是会带走几个活人的,只带走程薪这么一个,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怜悯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有人劝程老太爷节哀,被妖类掳走的人是很难救得回来的,然而老爷子是真正从麟兆年间活过来的人,他经历过妖物作乱的恐怖时代,却也经历过朝廷联合仙道十大门派、诛尽四境恶妖的峥嵘岁月。他把拐杖往地上一摔,站起来放声冷笑:“节哀?我程远志几时惧过这等宵小之辈?老夫这便去县衙报官,上奏朝廷,请今上指派仪鸾司与钦天监的钦差,把这青蒿县里的妖气狠狠荡一荡!”

  刚缠上去还没系牢的绷带,随着老爷子挥舞的手一圈圈脱落;程远志的手心扎了枚碎瓷片,赵郎中本是强耐晕血给他处理伤口的,见状,脸也随之越来越冷,十分不客气地把老爷子摁回到座位上:“官得报,妖得捉,麻烦您先把手包好。就您这岁数,万一真有妖气渗进伤口去,是要没了命的。”

  “……”程老爷子扁了扁嘴,老老实实蹲回椅子上,伸着手让郎中处理伤口。

  包好伤口,灌下一碗现煎的清灵辟妖汤,程远志带着几个子孙气势汹汹地到县衙报官。可饶是他把前工部侍郎的派头做了个十成十,却也并没能见到大令本尊,只一个心腹幕僚接待了程府众人,推说县令重病不宜见客,此事一定会尽快上奏朝廷,请诸位回府静待佳音云云,便恭恭敬敬地把老爷子给打发了出来。

  程远志如何不知这是敷衍?气得回家便发了喘晕倒过去,几个小辈只好再把刚带着师妹离开的赵寒泾给请回来。老太爷向来自持身体康健,不肯求医问药,除了这位三七堂的赵郎中,还真没哪个大夫镇得住老爷子过。赵郎中还是怕露馅儿,叫冯烟先家去歇着,自己回了程府,倒也没辜负众人期望,几针把人扎醒,毫不客气地撂下了硬话来:“肺里有旧伤,得有个二十来年吧,是吸进过妖瘴么?您要是再不好好吃药,估计会比您那曾孙子先走。”

  谁知这程远志虎着脸把儿孙们都骂出屋去,转过头来却嘿嘿一笑,核桃似的褶皱里都透满了狡黠:“赵先生,您是修了仙道的人吧?我是连宫中御医也诊治过的老病患了,就都只会说我肺中久寒,更不能开得出清灵辟妖汤这等妙药。我不吃药,不是我觉得自个儿没病,而是我见过真正的丹修方士,这俗世的郎中,老夫已然瞧不上眼。”

  “……”大意了。

  自从师妹答应了要保护他一辈子,他的警惕性就直线下降!

  “这么着吧,我看您这么藏着掖着的,肯定是不想叫旁人知晓。”程老爷子舒舒服服地在靠枕上挪了挪,活像是只年久成了精的老狐狸,“我帮您把这个事儿圆过去,您帮我把满穗儿给找回来——周译那个狗嫌猫烦的贼匹夫,我不信这事儿里头没他捣鬼——看在梅百户的份上,先生便帮帮我这糟老头子吧!”

  梅百户?什么梅百户?

  ……哦对,阿嫣说过她大名儿姓梅,是个御前当差的武官。

  不对!合着你们是一伙儿的!那我干嘛火急火燎地替她打掩护?闲的么?

  或许是赵郎中的怨念大肆溢出,老狐狸知趣地收敛了些,清清嗓子:“咳咳,其实是这样的。老夫在致仕后,便奉了今上的密旨,作为仪鸾司暗探,举家迁至青蒿县。赵先生请放心,程家除了我跟满穗儿他爹,再无人知晓仪鸾司之事。此番周译敢动我曾孙,也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消息,为了不暴露身份,我只能明面上报官来做做样子,暗地里不敢再有旁的动作,所以,这件事还是要拜托给您。”

  赵寒泾十分不解:“周大……周译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县官,就算他哥哥给郡主娘娘做了仪宾,朝廷想办他还不是就办了?如何连仪鸾司都忌惮于他?”

  “并非忌惮周译,而是忌惮与周译相联络的仙道势力。”程远志斟酌片刻,到底还是坦诚相告,“先生可知,在兴武元年的剿妖之役后,有些心志不坚的仙道方士见识了俗世的权势,纷纷从十大门派中叛逃而出,聚合成了第十一个门派,名唤‘鸩羽’?”

  知道,当然知道。

  他手心儿里一阵一阵地发凉。

  十大门派之一,坎离派,兴武十二年,灭于鸩羽之手。

  至此,世间再无一处丹修独立门户的仙脉。

  而程老爷子的话就像是一把凿子,一根一根地把他心间扎了七八年棺材钉子给逐个儿撬开:“同周译合作的,便是鸩羽。”

  他浑浑噩噩地从程府出来,浑浑噩噩地回了三七堂,幽魂似的,把铺门院门统统闩好,再把冯烟拉到自己屋来,开口第一句话便带着浓浓的杀气:“冯烟,我想整死周译,有办法能整死周译么?他跟鸩羽是同党,是同党……”

  “有,”冯烟握紧了他的手,“绝对不会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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