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花木繁茂掩映的园子里,那些檐牙高啄的楼阁中星星点点亮着灯,红烛的焰火伴随着琴弦上的指尖摇曳跳动。比起平康街上其他行院里的小调,此间丝竹歌曲的措辞要含蓄雅致百倍、曲调也更婉转悠扬百倍,正是吴越国秣陵府的教坊流派之一,即八侑雅乐的风格。
一处隐蔽的雅间内,邓非殷严妆盛服地端坐在簟席之上,怀中抱一架半人高的凤首箜篌,唱罢一支晚云烘日,又拨起段梅花三叠来。
“早听说花魁娘子师从教坊崔善才,我原以为不过是个噱头,啷个晓得,这调调还正经得了些秣陵烟水的趣味。”白蜡金用他那混着夜郎腔同蜀郡口音的蓝青官话大肆称赞着花魁的乐技,一边又拿胳膊肘拐了拐身旁的剑锋金,“嗨,哥老倌儿,听说这位邓娘子初八就要摆梳拢宴咯,要不兄弟出钱,就当是请你快活一回,给这没梳过妇人头的妹儿见个红,去去霉运,你看如何?”
“不如何。”剑锋金正襟危坐,全然无视了雅间内那些白花花的娼女,“烙铁头那边还没有消息,我们等的人也还没来。”
白蜡金左抱一个只罩件素纱披风的“红主腰”,右拥一个被朱绳缚紧了的“白袜子”,餍足地哄劝着剑锋金:“你要真是不爱婆娘家的丰腴,咱就叫几个小倌儿来热闹嘛。再不然,干脆把我先前跟你讲的,那个就住在三七堂对面的师公,把他给绑过来。嚯,虽说没这行院里的小官人们鲜嫩,他倒也够勾人的。”
“铮——”邓非殷霎时弹错了一个音,但她迅速地稳定了心神,借弹错之处一轮指,即兴转出大段的变奏来,仿佛自己从未失误过一般。
“无趣。”剑客仍老僧入定似的不为所动,鄙视之情溢于言表,“你以为谁都同一般,脑子就只想着睡小娘?”
被怼得拱起来火,白蜡金登时变了狠手,把怀里的“红主腰”与“白袜子”捏得惨叫不止,冷笑着讽刺道:“总比你年年去蹲着个破坟头强,咋晓得你没对着你师父的衣冠冢打手冲?装啥子正人君子哟。”
长剑锵然出鞘,剑锋金眸光渐寒。
正当此剑拔弩张之时,箜篌乍停,花魁“哎呦”了一声,指腹已被长弦给绞出了道口子,大滴的鲜血从伤处溢出,看起来十分骇人。
“格老子的,扫兴!老子不耍了,都滚下去!”白蜡金已被尊主斥责过一次,不敢正面跟这教宗所派来的“督军”硬杠,只好摔了把足银酒壶权且撒气。敦实的铸器在大力磕碰下扭曲变形,一时间酒水四溅,迸了娼女们满身。一屋子莺莺燕燕仓皇退下,就连那个被勒着缚紧的“白袜子”,也不敢顾及麻绳磨得腿心儿酸疼,连滚带爬地骨碌出了雅间。
邓非殷回到晚香榭,扮出个伤口里蹭进了松香的样子,蹙着眉垂着泪,娇滴滴要棋儿拿着自己的帖子去请冯郎中。起初看紧了晚香榭的管事并不同意,亲自来视察伤情。待见到她疼得不似作伪,再听说这回要请的是个女郎中,又怕不赶紧诊治会影响了初八的梳拢宴,心下动摇几分,只好派个护院与棋儿一同前去。
三七堂里,冯郎中刚哄得她师兄扭扭捏捏地解了小衣的带子,要亲身示范给她讲解痔疮该如何检查,就听得外面有人空空叩响了院门,一道女声高喊着:“冯郎中!我家娘子不慎割了手,情况紧急,劳烦您来瞧瞧吧!”
是棋儿。
赵郎中气得一把推开姓冯的,也顾不得提好裈袴,掫起薄被便将自己蒙了进去,恨恨道:“你去吧,去找那花魁快活去!我不拦着你!”
“哎……师兄,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姓冯的不敢把人撂下就走,隔着被子给猫顺毛,“我可不是那等见异思迁的人。”
小郎中从被褥的缝隙间伸出爪子,啪地拍掉她的手,不依不饶:“你不是,她是!这三更半夜的,叫你去诊治,能有什么好事?呵!你也想被她硬拽着喝几杯酒不成?”
“喝酒是肯定不行,倒是能趁机打探打探,最近有没有什么‘京里来的要员’被招待在不知春。”冯郎中锲而不舍地又把手搭回到他背上,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邓非殷是本届行首,倘若京城真的来了什么与鸩羽有关之人,必定会招待在不知春,也必定会让邓非殷前去奏乐助兴。你不是想整死周译么?这便是个天送的机会。”
小郎中半信半疑:“你就只办正事去?不夹带私货?”
冯阿嫣信誓旦旦:“绝对不夹带私货。”
“行吧,我等你回来。”他干脆蹬了几下腿,把短裈连着长袴踹出被窝,冷漠地仰起小下巴,“要是真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我便舍命陪君子,陪你练习……练习一下医术;可你要是被花魁娘子給勾了魂去,忘记办正事,那你就甭回来了。”
有些不合时宜地肖想了下被底的风光,她心里痒痒,很想在利息前先得个本金,于是飞速伸手进被摸了一把,并抢在奶猫翻脸哈人前赶紧严肃保证道:“请官长放心,卑职必定全力以赴。”
“……”小郎中嘎嘎磨着后槽牙,到底没舍得发出火来;他又不甘心自己真的堕落进这声色里头,便把脑袋往被里一蒙,开始撵人,“去去去,办完事儿赶紧回来!”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棋儿心焦,自觉都已苦等了一夜,其实却连半刻也未有的。她看冯郎中还一副慢慢悠悠的架势,跺了跺脚,干脆拉着郎中就往不知春的方向跑:“先生教我等得好苦!也不知道娘子现下如何了!”
眼见得旁边有行院里的打手在,冯阿嫣便收了内力,只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常年出急诊是以脚力强健的普通医女,讲起话来也故意夹杂了些气喘:“呼……呼……棋儿啊,你家娘子……她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现套车已然来不及,除有急报外,也禁止夜间于城中纵马,棋儿来时便是跑着来的。她虽是使女,平日里不过只须得替娘子梳妆传话,连地也不曾扫过,几时挨过这等劳累?现下反而是冯郎中在带着她跑。等到了圆后一道供下人进出的小门,棋儿狠倒了一口气,才断断续续地答道:“是、是被……被箜篌的弦割了手指,那弦上都用松药厚厚涂过的,不找郎中给清干净,就,就会发热的……”
等从小门直进到晚香榭,她才缓过来些,有点儿抱歉地对冯阿嫣赔不是:“事发突然,走正门是要绕一大圈的,就只能从这道小门走了,还请冯郎中体谅则个。”
“不碍事,只管带路便好。”冯阿嫣默默记下路径,随着棋儿走进了邓非殷的卧房。
幸好打手不能进当班娼家的卧房,到省了些麻烦。
看到那伤口的第一眼,冯郎中几乎便可以断定,这是邓娘子故意自残的。可她为什么要自残呢,单为着要跟她这个崔善才的故人之女叙叙旧?还是说要继续之前自救于泥沼的计划,在初八前从不知春脱身?
“冯先生,”邓非殷一会儿怕自己被管事发现是故意划的口子,一会儿怕冯郎中不肯为自己夤夜前来,这下总算把人给盼到了,激动得几乎要扑进人怀里;这花魁一边伸了手,由着冯郎中为她清创,一边女儿家哀怨似的开了口,“我八岁便开始学箜篌,学了十数年,怎该绞到手?都怪那今儿那两位客人,不愧是京里来的,好大的做派,说拔剑便要拔剑!骇得我这心里,现在还突突地跳。就算是我当初年幼,还只做得‘二班’,只能跟在‘头班’身后端茶倒水的时候,我也没见过恁凶的恩客!来行院里不就是图个乐呵?他给了钱,唱小曲儿也好,打长牌也罢,我们陪着他乐呵,把外面那副喊打喊杀的脸带进勾栏馆,他是来寻欢的还是来抄家的!“
闻言,冯阿嫣有点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而邓娘子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便轻轻眨了眨眼,以示回复。
所说邓非殷的通风报信宛如一场及时雨似的,但冯郎中觉得情况并不乐观。自己并没有收买过花魁娘子,要她收集并传递有关京城方面的消息,这就说明,邓娘子的行为是自发的,她是听见了有关于自己的什么关键词,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性命攸关的凶恶境地,这才冒了风险划破手,请她到不知春来诊治。
但冯阿嫣自信并没有暴露身份,为什么邓非殷会觉得自己有危险?
三七堂,那些人说的一定是三七堂,他们从一开始就把目标锁定到了她师兄的身上。
“你们东家就没管管?这不知春哪里是个容人造次的所在。”她慢慢拨出血肉里粘连的松脂,一脸不解地接过话茬。
这行首如同受了多大委屈一般,娇里娇气地小声控诉,嘟着粉唇赌气,全不似面对外客时那般端庄大方:“哪儿能算是客人呀,神佛还差不多,依我看,就差把那二位给打板儿供起来了。您说怪不怪,那客人长得到好看,也算个风流侠客的模样,偏生讲起话来一股子川椒味儿,我自幼长在秣陵,大了又换到这青蒿县,哪儿能听清他嘚嘚嘚讲的是什么,只好端一副矜持样子,管他讲什么,统统点头就完了。可他倒和另一位吵翻了,砸了酒壶让我们滚,这我倒听清了,也不知有没有把我那架凤首箜篌给砸坏了!管事还特特儿地安排了早发的牡丹给他们赏玩,赏什么赏,牛嚼牡丹还差不离。”
这邓娘子往日里虽秉持的是一副才女架子,又端方又燕婉,可如今这通抱怨,配上她那副“不能欣赏老娘奏乐的都是聋子,不能欣赏老娘美貌的都是瞎子”的愤懑表情,倒也并不突兀。只令人觉得这花魁大概是被捧得久了,一时遭人忽视,便生出股书生样的怀才不遇来。
唯有冯郎中才知道,邓娘子这段话里是如何巧妙地给她提供了信息,又如何巧妙地保护了自身的安全。
这园子种了早发牡丹的,就只有挨着晚香榭的傍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