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召圆光 · 七)
衡巷生2019-11-20 15:053,581

  该说的话都业已说完,再待下去便要惹人怀疑了。尽快清理掉松香,包扎好伤口,冯阿嫣接过装着银锞子的素面儿荷包,便要起身告辞。邓非殷却忽然拉住了她,低声询问着,字里眉间竟有了几分忐忑之意:”阿兄,那瓮酒……可还顺口?“

  阔别已久,但邓娘子还依稀记得,与这男子为尊的世道不同,教坊乐户都是敬家族里年资最高的妇人为家主,颇有些上古氏族遗风。坊中年龄相仿意趣相投的姐妹、或是同一师父门下的子弟,辄以“兄弟”相称,并呼“阿兄”之夫为嫂嫂,呼“阿弟”之夫为弟妹——即便是两个女子以云英之身自梳同住,在那教坊里,也不算什么令人指摘之事。

  但自己并没有称呼大师傅其他弟子“阿兄”的机会。

  当年秣陵二月的杏花微雨中,邓非殷只是个寄名弟子,只是个因为相貌与大师傅的故人相近、而破例领了教坊训导的雏娼。

  而如今,冯郎中是否也像是那些出身乐府世家的女子一般,瞧不上此等烂泥沼里长大的娼妓呢?

  料不到花魁这一声“阿兄”背后的良多思绪,冯阿嫣听她问酒的事,只忆及那一天写聘书时,赵郎中饮酒后红扑扑的面颊。冯郎中对她送来的这瓮救急酒很是感谢,也就没责怪她擅自从崔善才那里赁辈分过来,和颜悦色地答对道:“酒很好,是秣陵的老味道。”

  目送冯郎中离开,邓非殷忽而觉得,自己终于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就算殷四龄过世这么多年,大师傅还是对这位曾经的“八侑斋”念念不忘。

  似殷非殷,纵然被捧成行首,花魁也曾不甘心过。可如今她结识了那位殷大家的独生女儿,这才恍然开悟,就算是自己这手箜篌奏得再有八侑斋的味道,就算自己这副妆容描得再有廿栽前的韵致,终究也比不上人家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缕秣陵风华。

  邓娘子捧住心口,粉面如晴日桃花愈开愈秾艳,忽然眼波中流光婉转,对着身畔早已空空如也的座椅粲然一笑。

  棋儿一直把冯郎中送到三七堂院门口,看着她进门了才离开。随行的打手却换了个人,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更替,但冯郎中愣是嗅出了丝风雨将倾前的腥气。倒座儿的灯火早已熄了,只有她师兄的房间还亮着,在这黑暗而寂静的戌时中撑起一片沉默的暖橙,在透亮的高丽纸上映出黑逡逡半个剪影。他在等她,冯阿嫣捏着荷包里的纸条,一时间不知是推门而入,还是转身便走。

  忽然,那纸窗上的剪影动了。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小郎中披着外袍趿着鞋,仓促间没来得及整理好衣摆,拖拖踏踏地露出截腿肚子来:“你还要再转多久?”

  “不转了,外头凉,咱进屋说话。”冯阿嫣想了想,赵寒泾作为坎离派的幸存者、作为事主,是比她更有知情权和决定权的,便把那个荷包从袖袋里掏出来,递给自家师兄。

  赵寒泾接过那荷包,警惕地一挑眉毛,嚯,这脂粉味儿,真俗气。

  “里面有张字条,邓非殷是故意割破手指,为了通风报信的。”她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下大致经过,“现在可以肯定,之前撺掇绣罗的那个邪修,和现在住在不知春傍月楼的,正是同一拨人,但还不能从她的描述来断定到底是谁。为了保险起见,师兄,机不可失,今夜我打算探一探傍月楼。”

  “诶?”看罢字条的内容,赵郎中满脸惊疑,“怎么又扯上葛大师了?”

  这话说得冯阿嫣也不得放下心头的盘算,凑过去看:“什么?葛大师?”

  赵郎中瞄她一眼:“你没看过?”

  冯郎中十分坦然:“按规矩,急报需官长先过目审阅。”

  很好很好,很有前途。被她这话说得心里熨帖,可赵寒泾这喉头还是梗着口气似的,上不去也下不来:“是得趁这个机会,好好查一查。为了那几桩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倘若我们只顾及自己的安危,再把葛大师给牵连进去,有点儿……有点儿丧良心。”

  她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也不晓得这是否还算是能够安慰的事情,只好嘱咐他今夜先睡到耳房去,那里铺设了法阵,要更安全些。为了保险起见,冯阿嫣先回了自己居住的厢房,点起一盏快要干涸的灯,小心地斟酌了灯油的用量,确保添到它只够燃烧一刻钟的时间;而后熟练地在炕桌边撑起一件衣裳,好装作这屋里一直有人的模样。

  虽然自己还不确定,对方是否已经开始在三七堂盯梢,具体盯到了什么地步,但谨慎些总是好的。

  藏在那衣裳的阴影背后,她解下裙子,团一团塞进被底,又绑紧裤脚,重新勒紧青褂子外的腰带,随即一个跟头从后窗翻了出去。

  夜间的不知春,依旧保持着白日里那股幽雅,但这幽雅的背后,却暗藏着重重的暗室与机括。冯阿嫣只能庆幸,幸好那两位“客人”是在明面上的欢场里公开进行招待的,否则就算自己身手尚可,也没有独自一人潜入地下暗室来打探的把握。为了掩盖“客人”的身份,想来傍月楼中不会再安排普通恩客入住,只要仔细排查便可。于是她收敛气息,沿着瓦片小心翼翼地攀援挪动,很快便寻到了目标。

  房间内,一个中年偏老的男子正急急忙忙地辩解着:“……两位贵人啊,不是下官不想作为,是那程远志本来就是个难缠的。可要是像轰那些臭老百姓似的直接打走,只怕他倔病一犯,要横生出更多事端。对付这种官场里混剩下的老油条,就得用官场里的规矩……哎哟,您看,下官要是骗两位,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自然还是跟在尊主座下有肉吃有钱拿嘛——”

  这声音听着耳熟……是周大令?

  中午用“卧病不起”做幌子,给程老太爷吃了个闭门羹的那个周大令。

  呵,这不中气挺足的么。

  “你倒是个乖娃子儿。”紧跟着,屋里响起一道年轻男子的声口,轻佻到散着些邪气,官话里还混着夜郎腔与蜀郡方言;他把音念得快而模糊,竟难听出到底是夸周大令“乖娃子”,还是在嘲讽他“瓜娃子”,“可我却不晓得,方才邓娘子见了的那位妇科圣手冯郎中,又是啥子来头?还得请周大令来为我解释一二哩。“

  “那个冯阿嫣,是赵同安的师兄的女儿,都查过了,没有错的。”周大令陪着小心解释道,“二位也知道,兴庆府挨着北燕,民风都比较悍勇。那娘儿们搬来的第一天,就敢把街面上敲竹杠的混混儿给揍了,闹得漕帮的人都来调停,方才肯罢休。她要真有问题,能这么彪?这不擎等着被人发现么。”

  夜郎腔瓮声瓮气地拖着长音:“这话倒也有理——不过么,程薪,不能放。”

  “我早就说过,叫你收敛一些,不要将事情闹大。”这时,忽然有一道清冷的男声插入话题,语气间直白地充满漠然与嘲弄,“尊主先前交代你办的差事,因为就是闹得太大才砸了的。闹,继续闹,再有什么闪失,尊主责怪下来,我必将此事一五一十地上报,不替你承担半分罪罚。”

  “剑锋金——”夜郎腔勃然大怒,却有些底气不足,“你休要太得意咯!”

  为什么底气不足,冯阿嫣非常理解。很显然,周大令并不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就是被这夜郎腔给玩死的。就算迫于二人背后的势力,周译不敢追究此事,但正如周大令自己所说,官场里的那些道道他们不懂,所以他们才需要周大令这么条狗,倘若一条比主人还无耻的狗想反咬主人一口,那是很难防备的。

  至于“剑锋金”这一称呼……正属于鸩羽麾下的六大护法之一。

  以那张字条相对应的话,提议绑了葛迷糊的是夜郎腔,那拒绝这提议的,便只有剑锋金了。冯阿嫣曾与剑锋金隔空交手过几次,此人行事干脆利落,只完成由鸩羽教宗所吩咐的差事,除此之外一恶不做,竟似从无自己的恶念与私欲一般。可却也是因着他没有私欲干扰,行事往往十分缜密,比寻常歹徒更难应付。

  也不知葛大师这位满嘴荒唐的“祝由科弟子”,与那剑锋金的故人是怎么个肖似法儿。

  而面对夜郎腔的怒火,剑锋金仍不为所动,语调里还是一贯的死气沉沉,连半分波澜都无,都白瞎了夜郎腔那满胸激愤的感情:“白蜡金,我得意不得意,取决于你收敛不收敛。少做多余事,对你我都好。”

  闻言,正趴在屋檐上偷听的冯郎中忽而感到了好奇。

  听声口,剑锋金本人也就二十四五上下,正是气血方刚的时候。除非天生便怯懦木讷,否则越沉默的人,心里越别着一股劲儿。他是得经历过什么,才会把自己给变成了一把“不做多余事”的刀?

  “这叫啥子多余事?剑锋金,你晓得设一次坛召一次灵有多难?那些穷棒棒的狗娃子儿根本就不合用,要召地婴那等的灵,就得——”争论间,白蜡金忽而察觉到了什么,勃然变色,高喝道:“谁?”

  冯阿嫣心中一凛。

  被发现了?

  不,不是自己!这楼下的牡丹丛中,居然还藏着一个人!

  一道精壮身影“腾”地从花丛中跃起,花圃中所栽培的十数种珍奇牡丹,哪一株不是价越千金?可那些娇嫩的花瓣倒被毫无怜惜地撞落,又于快靴的靴底踩踏成泥,霎时间花雨飞扬香气弥漫,若非此时杀机步步迫近,到也不失为一场好景致。白蜡金从楼阁中一跃而下,数柄毒镖破风掷出,直中此人脊背!那人却只闷哼一声,仍快速地往外奔逃。

  那笨拙的身法与步伐看得冯郎中直摇头,轻功这么差也敢出来打探消息,这是谁家……且慢,瞧这个背影,这不是袁捕头么?

  眼看着自己再无法置身事外,冯阿嫣只好掏出手帕蒙住脸,足尖一点,借力从屋檐上俯冲跃下,捞起因中毒而逐渐脱力的袁直就跑。

继续阅读:第41章(召圆光 · 八)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三七堂病案簿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