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昨天那个仓皇逃窜的背影,同老栓家的绣罗在她眼前重叠。
崔良甫只见“好弟兄”痉挛着扶住了自己的前额,似是头痛欲裂的模样。还没等他跟小海山询问她哪里不适,冯郎中便恢复了正常,默不作声地穿过前堂,往后院走。这壮汉不解地挠了挠头:“不是说要到龙君渡去接赵师弟么,回去作甚。”
冯烟泠然作答:“他出事了,有人挟持他,回去拿把趁手的刀。”
崔师兄顿时大怒:“啥,出事儿了?我也去!谁敢欺负咱三七堂的人,揍他个满脸开花!”
两刻后。
河神庙里,绣罗餍足地抚着赵寒泾颈侧吻痕,拔下发髻中最为华丽的那支金簪,刚要于此处刺入时,却闻一道风声骤起,直撞破了闩紧的庙门。她不由得停了动作,警觉回头:“谁?”
寒光顿过。
分不清是快是迟,几乎就在冯烟挥刀的同一个瞬间,以赵寒泾所处的“鱼眼”为中心,真气如投石入水般猝然迸开,绘有咒文的地砖寸寸龟裂;连同那神橱中那尊身不由己的泥胎,也随着轰塌成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碎砖破瓦,再不复遭人摆弄。
叮——
清脆一响,是她手中的金簪坠落在地。
但失去头颅的新嫁娘仍不肯放弃,她的五指弯成了鬼爪模样,拼了命地往前扑,试图抓住她“夫君”的半角衣襟。可惜的是,绣罗已经没命可拼了,她只能如同那原本光华璀璨的金簪一般,任由自己跌落进这场浩荡的埃尘之中。
血柱及梁,其红艳胜于鸾衫。
等到崔良甫冲进庙门的时候,但见得一只美女脑袋横飞出去,正殿里不知道什么炸了,乱糟糟全是灰;血喷了他师弟满头满身,而一抹雪白的刀尖寒光流转,正挑起了赵寒泾那张迷迷瞪瞪的脸。
就算他再楞,好歹也是个镖师,多少能感受到此刻从冯师妹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杀意。
与一般刀具不同,雁翎刀的刀背都是开了一截反刃的,但凡冯郎中握住刀柄的手抖上那么一抖,赵郎中的嫩下巴就得见血。所以哪怕崔良甫快被这份杀意给冻住了腿,他还是壮着胆子把人往后一拽,拉到安全距离外:“消消气儿消消气儿,赵师弟不可能跟人私通的!你没看他被绑着呢吗!”
冯烟回头扫了他一眼。
“……”崔良甫只觉得自己都快尿出来了。
为了赵师弟的性命着想,他还想劝她一劝;但崔镖师此刻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再跟这“煞神”说半个字儿的胆量。
但那“煞神”却仅仅是单纯打量他两下,便“锵”地便收刀回了鞘。她抬脚踹开绣罗的尸体,在小赵郎中的面前蹲下来,挽袖鞠起一掌浓重的铁腥。
“冯、冯烟……”药效慢慢发作起来,赵郎中对上她瞳仁里潋滟的血光,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如两年前在泾南山时一般掐到了他的颈子上……
却只是大力揉搓。
她在用血来擦拭他颈侧的口脂印儿。
与那份满带窒息感的回忆不同,小郎中一边抵抗着药劲儿,一边克服着晕血,一边还要忍受那几乎能把他皮肤揉破的可怕力气,喊疼的声调里都带上了哭腔。而冯烟居然不管不顾,慢条斯理地抹掉了那枚唇形,手指覆着他下巴上被绣罗掐出来的指印,强迫人抬起头来:“玩够了么?”
表面上,她语气虽冷淡得毫无起伏,一如往常,但他愣是听出来一股子暴风雨前的安宁。
“我知道错了。”赵郎中非常识时务地屈服于武力,“饶了我吧,以后再也不敢了。”
“绣罗用腌咸鱼的办法,给老栓的尸体做了防腐。”她平静地望着他,“倘若我再晚来半步,或者我根本能没找到河神庙,赵寒泾,那你便能享受到更精妙的保存措施了。”
当年就算是差点儿掐死他,冯烟也还是能讲理的样子,也没这么吓人过。他不敢发表任何反驳言论,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试图通过卖惨来转移话题:“你……你再不带我走的话,一会儿三月兰的药劲儿全上来,我就要晕死在这儿了。”
她咬了一息半的后槽牙,到底还是帮他解开绳子,把人打横抱进了怀里。冯烟没径直回县城,而是寻到了龙君渡的里正家,三言两语讲清事件经过,将神像炸裂的事情推锅于邪法反噬,将斩杀元凶的功劳送与崔良甫,而后向里正家求借热水与干净衣服。
里正赶忙喊村里的青壮年和崔良甫一起到县衙去报案。因冯烟声称,此番未婚夫有惊无险多亏得有龙君保佑,三七堂必定一力承担起庙宇的修缮费用,村人们的面色才好看了不少,也笑出一张客气的脸,留二人吃晚饭。
但她清楚,不管是赖以生财的作坊倒闭,还是世代供奉的神像坍毁,这些人总要为损失寻一个怨恨的对象,现在客气,不过是由于钱财上得了补偿,久留则易生变。于是在照顾着赵寒泾洗净血污换完衣服后,便卡着城门关闭的时辰往回赶。
等到县城的大门在二人身后彻底闭合,三月兰的药劲儿才完全地发了出来。
但赵郎中却死撑着也不肯昏,裹紧棉被蜷在晃晃悠悠的驴车上,还要拽着赶车人的袖子:“我一直都以为,你是讨厌我,一看见我就忍不住想掐死我,所以才绕着我走的。”
冯烟并未回头,只从容答道:“会吓到你的。”
他不禁抱怨:“谁让你总这么冷冰冰的。”
她没回答。
又是长久的沉默,直到驴车停了,冯烟把他抱回到西梢间的炕上,转身想走时,却忽而被叫住。
“冯烟,”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扑过去,仰起面孔嘿嘿傻笑,仿佛喝高的人耍酒疯一般,开始放飞自我作大死,“你是不是,怕你自己一个忍不住,把我给睡了,然后……唔——”
她这一路的忍耐到底破了功,如同撕咬一般,堵住了他那张越来越胡说八道的嘴。
“你这也太粗暴了……”小赵郎中吃痛控诉,哼哼唧唧地撒娇,“就不能稍微怜惜我一点儿么,人都是很容易就死掉的,温柔些嘛,好不好?”
她放轻了力道,慢慢拭去他唇角一缕银丝,没说话。
“我这种没了门派庇护的人,要是身份暴露了,被邪修给抓到了,就算能侥幸活下一条命来,多半也是要把我关进小黑屋子里,强迫我帮他们制药。倘若在规定时间内完不成他们想要的数量,或者是达不到他们想要的药效,便要把我吊起来打,再不就是不给我饭吃。”赵郎中并不气馁,他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把脸贴到她衣服上,听她的心跳声。
他知道自己本该因三月兰而逐渐缓慢的心跳在变快,他知道自己的瞳孔一定微微散开了些——他知道冯烟亦是如此。
不论是冯烟还是冯阿嫣,都是爱他的那个冯郎中。
“所以啊,能落到你的手里,当真是我运气最好的一次了。”
她垂下眉眼,摸了摸他的面颊:“撑不住了就睡,我守着你。”
拜三月兰所赐,赵寒泾整整昏睡到了二十九日中午,再昏过半天,就能跨到四月份去了。他醒来后回忆起三月兰彻底发作时自己“耍酒疯”说过的那些话,登时想要一头栽倒,重回昏迷不醒的状态。
简直太丢人。
而在他昏迷期间,人头案与鱼妖案也都被草草地了结。老栓余下的家财被充了公,父女两个一起被冠以施行邪术之罪,示众三日后焚尸扬灰。但那个名为水玉的暗娼还是按照原判被处了斩,骨灰依惯例镇压到东郊寺院的浮屠塔中——周大令在向刑部递交人头案与鱼妖案的卷宗时,诡称水玉乃是趁人心惶惶而效仿作案,完美地掩饰了自己的过失。
听说袁直在浮屠塔下站了一整晚,李大有问他这是做什么,他说自己在听冤魂们的哭声。
听说周大令上疏给崔良甫奏请了“义民”的旌表,并打算将此作为本县教化有方的实证,好在来年谋求个升迁。
赵郎中的胳膊腿儿都还木着,只能被冯郎中放到屋檐下的躺椅上,窝成团晒太阳。但他想,就算自己现在手脚有力、身体健全,其实也什么都做不了。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泽化坊里且还有个人能够没心没肺地笑出来:“嘿,想绣罗呢?不怕冯大姐罚你跪搓衣板呀?”
“不是,我在想老栓,”赵寒泾的目光越过院子,远远地落在墙顶那排瓦雀上,一副说梦话的模样,“你说,要是周舍人刚纠缠上绣罗的时候,老栓就带着绣罗搬家,是不是这件事儿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葛迷糊提着一坛酒,大大咧咧在躺椅边坐下来:“我有个酒肉朋友说,好人与坏人之间的界限,远没有聪明人和蠢人之间清晰。穷凶极恶的大魔头,百十来年也就出那么几个,可因为自私因为怯懦因为利益或是因为种种苦衷,那些打着“放不下、舍不得”的旗号为虎作伥的可怜虫们……”
他从自己垂至台阶的衣摆旁捉起一只蚂蚁,捏着递到赵寒泾眼前:“就如同这蚂蚁一般,每时每刻,无处不在。”
使河堤溃决的,往往不是洪水,而是这些赖河堤以为生的蚂蚁。
没有一只蚂蚁罪无可赦,却也没有一只蚂蚁完全清白无辜。
赵郎中想了想,的确是这么个理儿,忽而觉得葛大师也不是一直都那么不靠谱。他转过头,试图和正经起来的葛迷糊讨论这个问题:“那该怎么办?”
“我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她说,蚂蚁不打洞,那就不是蚂蚁了,真要想荡平天下不平事,除非换个世道,让所有人都不用像蚂蚁一样活着。”葛迷糊放走那蚂蚁,一脸的叹为观止,“真是大逆不道啊,这人到现在都还没被逮到稽查司里去,简直是个奇迹。”
还真是够大逆不道,赵郎中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而此时,寂静的右巷里,忽然响起弹弓打出石子儿的“嗖嗖”声。
原本亲亲爱爱的瓦雀们惊惶展翅,扑棱棱四散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