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罗家所在的渔村叫龙君渡,离县城并不远,套个驴车,不过是出城后再走上一刻的行程。如果不是绣罗她娘病死得早,以她家的资财,在村子里倒也算是头一份儿的好日子。
老栓早就不自己下水了,他脑子活络,是本村公认的鱼牙贩子,村里渔民打来的水产都托付给他经销。或是趁着鲜活售卖到县城里,或是晾晒、腌渍成各种类型的干货,这鱼牙子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小本买卖不似大地界的鱼牙主人,老栓的作坊里都是本村的人在出力,赚回的钱按照各家出的工量来分,场院里全是各家主妇在处理半成品的干货。所以,每当老栓的腿病复发,请赵寒泾来诊治时,他都会回想起那一年里自己啃过的咸鱼干。
但这次不同。
太静了。
穿过场院,一小阵旋风倏地刮过来,那些被穿串儿晾在架子上的鱼干打着晃,就像风铃似的互相碰撞着,却并不能发出什么悦耳的响声。曾经人们在这院落中劳作的景象都模糊了起来,空剩下十余架鱼干还晾晒在外面,因为受了潮而散发出一股子湿乎乎的盐碱味儿,却也无人照料。
今日天明时分,下过一场小雨。
偏偏绣罗还半是担忧半是热络地招呼着他,从堂屋的茶几上拿起茶壶,给他倒了杯水:“这几天调拨粮草北上的趸船要过境,所以沿途依次都封了江面,要等运粮船通过了才能开渔。每年这时候,乡亲们都要歇业的。啊,我爹好像睡着了,您先坐下来,喝杯茶水歇口气儿,我去喊他起来。”
她打起帘子进了里屋,隔着那块蜡染的土布,能隐约里屋的炕上躺着个人。
凝视这杯没有茶叶沫子、却也泛着可爱淡绿的茶水,赵寒泾知道,自己马上要成为第八个了。
老栓抠,要给他闺女攒嫁妆,从来不舍得买好茶叶,茶壶里装得永远是茶叶铺子里紧底儿的“高末儿”。什么明前雨前苦丁毛尖的,十七八样碎渣子统统都混在一处,哪儿能有如此清亮的汤色。
这屋里的盐碱味儿也忒重了些。
小郎中只觉得再耗下去的话,自己也快变成条咸鱼,心一横牙一咬,便把半杯名为茶水实为三月兰的玩意儿掫进了肚子里,然后任由剩下半杯连着茶碗跌碎在地面。
嗯,还是熟悉的味道。
听得动静,绣罗从里屋跑出来,把他垂下来的脑袋瓜往椅背上一推,就开始解他的衣带。赵郎中的两条腿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但他的抗性的确很好,平常人早已昏死了的剂量,他闭着眼睛却还能感知到绣罗的动作。左边袖子里滑下来一把小刀,刚好抵在自己中指的指腹上,只等绣罗扒完他衣裳,便要用血来触发提前附在刀上的咒令……等会儿。
这又是在往他身上套什么呢。
赵郎中万万没想到,绣罗扒他外袍,只是为了他换件新的。显而易见,此刻发作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第八个”只好临时改变计划,瞧瞧她接下来还要再折腾些什么鬼玩意儿。
老实说,看到自己认识的人变成这样,赵寒泾并不难过。
他只是觉得好笑。
一个人的心,不过也就拳头大的一颗。不管是如今的赵郎中,还是曾经坎离派观主的关门弟子,都学不会心容万物,更学不会心无一物……他只能抓住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其余之人其余之事来来往往,留不住的不管怎么留都会消散,随他们爱怎么来往便怎么来往,与他又有何关?
绣罗人虽长得娇小,到底是长年劳作的渔女,力气竟丝毫不小,赵郎中跟个麻袋似的被她给扛了出去。但绣罗扛人的技术也是真的差,削瘦的肩骨就顶在赵寒泾的胃上,颠得他无比想念阿嫣和冯烟的怀抱。他拼死了忍住没吐,偷偷睁开双目,发现自己一路被挟持到了村后那座河神庙中。
感到自己马上要被放下来,他赶紧闭上眼睛,然后被拖进庙里,捆在了一根柱子上。
绳索捆得很紧,是渔民所用的缆结,越挣越疼,地面也凉得冰腿。为了搞清楚对方到底想干什么,小郎中不得不扮成一副被药翻过的模样,倒抽了几口气后慢慢“醒转”过来,瘫软迷茫且无力地四下张望:“这……这是……”
这的确是村子里所世代供奉的那座河神庙。
但就目前的情形而言,这断然不是从前那座河神庙了。
哪怕是赵寒泾基本能确认,绣罗就是近日来一系列惨案的元凶,但他还是没能想到,这个文静的小姑娘竟然能疯癫到这种程度——泾江龙君的神像上被画满了暗红的符文,早先被巧手工匠塑得威严肃穆的泥胎,这会儿俨然已经流露出一股子凶狠邪性的气息。
而大块青砖铺成的地面上,同样暗红油腻的笔触勾勒出一个大型的阵法,七只海碗盛着七副心肝,以逆转天罡的排列布置在阵法内。这阵法大体成两仪状,一只鱼眼对应着龙君像,而另一只鱼眼上的倒霉蛋……
就是他自己。
被套了一身大红婚袍的自己。
“醒了?”正在跪坐在香案前、往发髻上簪带插梳的女子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随后自言自语道,“也对,不过只吃了半杯,药效总没有全吃下去来的好。”
……这绝对不是一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而绣罗并非是从方士手中购买了邪咒单打独斗,她多半还有个帮手……不,是她成了某个邪修的帮手。
可她为什么要帮邪修做事?
绣罗拆换了四五支发簪,带稳了头顶一只小凤冠,对着香案上立着的铜镜左看看右看看,才彻底满意了。她又取出大红鸾衫与宝蓝霞帔,通通披挂到自己身上,银制坠角在昏暗的庙宇中映照着烛光,连带她的声音也染上一股子飘忽的诡气:“……原本没这么快的,可你居然要跟别人成亲。”
小郎中呛咳两声,好悬没被这句话给噎死。
敢问我成亲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绣罗很喜欢赵先生,一直都很喜欢,我爹也知道我喜欢你。可我不干净了,我以为我没办法再嫁给你。”她慢慢地描着眉,语气忽而轻快了起来,“不过幸好那位大侠救了我,他跟我说,只要掏出七个脏男人的心肝,来供养这庙里的龙君,他就有办法帮我变回室子之身,帮我们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赵先生、夫君,我们马上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赵寒泾很想说,恕我直言,想要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那就只能一起死变成一对儿地缚灵。
但他把这话憋回肚子里去了。
因为他绝望地发现,绣罗还真就打算先宰了他然后自杀。
“绣罗,”小郎中很有点痛心疾首,“你为什么要信这种鬼话。”
“不然我该怎么办呢,”她放下眉笔,开始点面靥,“在我爹爹的心里,我远没有他的生意重要。周舍人不过是威胁了他,说要砸烂那个作坊、要把他赶出青蒿县去,他就任由着他们欺负我……他明明知道我喜欢你,却答应了那个淫棍,要把我送给周府里头做妾,这样的爹爹,绣罗不要也罢。”
她拈着饱蘸胭脂的笔转过头来,展开一个娇美的笑容,神情安详,如同她身侧壁画里的龙女正拈着花:“恐怕在你心里,我也远远及不上你那位好师妹,可我舍不得你的,夫君呀,我舍不得你……就算你去了不知春还不认账,比起这些碗里装着的狼心狗肝,你还是要干净许多。”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到底是该同情她,还是该怨憎她。
或者骂她脑子有病?
那会死得更快吧。
“新娘子”终于打扮妥当了,提着裙摆款款走到“新郎官”面前。她把三月兰放进交杯酒里,先含进自己口中,钳住他下巴强渡过去,而后温柔小意地拭去他唇角流出来的酒水,吻上他颈侧动脉处:“不会痛的,夫君,只要你喝了这仙药,就能赎清先前所有的罪过,就能忘记这世上所有的忧愁,就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我们做一对恩爱夫妻,谁也拆不散我们……”
呛咳着咽下这杯绝命酒,赵寒泾心说死了当然能一了百了,还用得着你教我?
他猛地把刀尖切入了自己的指腹。
两刻前。
程家少夫人只是产后思虑过重,解开心结便恢复了进食。冯阿嫣婉言谢绝了程家仆妇的相送,独自揣着诊费,一边想事一边往回走。若非鱼妖案的背后是邪修作祟、同小赵郎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断然不会如此上心,但思前想后,她也想不出自家良民是如何暴露出的行迹。
还是说,对方只是单纯地利用三月兰作恶,并不知晓坎离派的幸存者就藏身于此?
关键还是在“鱼”上。
“哎,冯师妹,出诊回来啊?”方路过县中镖局的门口,忽听闻一个青年汉子在喊他,“正好正好,我回三七堂一趟,咱一起走。”
崔良甫多少算半个师兄,所以跟如今的三七堂也常有往来,是除了葛迷糊之外,第二个能和赵郎中白话一个时辰而不觉冷场的神人。
如果说葛大师够赖,那么这位崔师兄大概是够嘴碎的。
果然,有了听众,崔良甫开始叭叭叭:“听说你快跟赵师弟成亲啦?挺好挺好,最近我也当上镖师了,这双喜临门嘛。他打小儿就长得比姑娘家还漂亮,我跟他一块儿走路的时候,都不敢看他那张脸,害臊。得亏冯师妹大老远地搬了过来,不然这青蒿县里头,谁压得住他啊。”
“崔师兄看我就不害臊?”冯阿嫣忽然觉得这言论细思恐极。
崔姓壮汉哈哈一笑:“咱不都是好弟兄嘛,有啥可害臊的。”
……可能崔良甫不仅嘴碎,还楞。
冯郎中没法儿接这话茬,只好假装自己在听的样子,继续思考鱼妖案。等踏进医馆前堂的门,小海山便迎了上来:“师叔!师父让我跟你说,绣罗请他去老栓家出诊了,龙君渡太远了,路不好走,水又凉,要你回来的时候去接他——路远我懂,可这跟水凉有什么关系?”
去老栓家?龙君渡?渔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