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绣罗快要按耐不住时,街口突然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众捕快,中间儿俩人高马大的壮汉架着个人,急吼吼往医馆里撞:“借光借光!快快快!郎中呢!郎中在哪儿!”
赵寒泾也顾不上害臊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出茶食铺子:“这儿!郎中在这儿!”
被架着的那个,是县衙里这半年新调任过来的捕头袁直,托杨二叔的关系,赵郎中也认得这位。捕快们把人架到医馆里,扶着他趴到竹帘后头一张小榻上,把外袍连带着内衫整个儿掀下来,便看见数十道青紫的杖痕,肿成一指高,层层叠叠地在那张精壮的背上,光是旁观都觉得触目惊心。
这幸好是没出血,不然他还得把对门葛迷糊叫过来帮忙。检查完伤势,赵郎中松了一口气,赶紧喊小海山取一盒棒疮药,把那配制好的药粉调入烧酒,厚厚地往创面上敷:“怎么的了?咋打成这样?”
袁直也是铁骨铮铮一条汉子,脑门子沁出豆大的汗,青筋都崩了出来,愣是没叫一声痛,咬牙道:“是不知春那个人头案……超出比限,尚未侦破,所以周大令罚我……”
“大哥!”有个年轻的小捕快憋不住了,“那老贼这样对你,你还替他遮着掩着!大哥不敢说,那我说!那周家老贼草菅人命,光顾着自己家小王八蛋,不许我们调查鱼妖案,大哥偷偷调查,被老贼的舅子给发现了,周老贼就借口比限,派那老王八蛋来杖责大哥!”
“李大有!你胡说个鸟毬,想卷铺盖回家是吧?”袁直一声怒吼,横眉瞪眼地从榻上支起身子。这捕头本就身量高大,又练就了一身疙瘩肉,饶是伤成这样,这一跃也堪称是兔起鹘落,好悬没给赵郎中撞了个趔趄。
虽说赵寒泾向来没什么身手可言,也没甚力气,但这二年里头,冯阿嫣且着意训练过他该怎么躲。此番事发突然,他情急之下往后退一步,竟也堪堪避了过去。赵郎中心道一声好险,要真让袁捕头结结实实地撞上来,他这鼻子非得歪了不可。
袁捕头冲动是冲动了些,却不是什么浑人,见差点撞伤了郎中,登时冷静了下来,去扶赵寒泾:“赵郎中!对不住,我给您陪个不是!手下这弟兄年轻,嘴里头没个把门儿的,您别往心里去。”
“不碍事。”赵寒泾摆了摆手,“我给你包两盒外敷的药粉,你拿回去用酒调了,每天敷一次。这棒疮全消下去之前,不能吃生冷辛辣的食物,更不能吃发物,最好酒也不要喝——如果三天后还肿得厉害,你再回来找我。”
“可不能就这么完了!”先前被袁直呲哒了的那个年轻捕快却不依不饶,扑通一下跪倒地上,“赵郎中,我知道不该拉您蹚这趟浑水,可不看僧面您也得看看佛面啊!杨二爷在敛房当了大半辈子的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周大令直接罚了他一年的饷钱,还派人把敛房里的几具尸体都拉出去送归苦主,不许他再——”
袁直压低了声音呵斥:“李大有!”
听闻杨二叔被糊涂县令给牵连进去,赵寒泾不禁蹙起眉头。他本就不是市井小民出身,对官府也不见得多畏惧,于是上前一步扶起那李捕快,平静地劝说道:“没事儿,进屋里说。之前二叔还托我验一样物证来着,咱们这位父母官儿真要是追究下来,我也跑不了。”
袁捕头愣了一下,随机点头应允。
为了防止被周县令一伙看出端倪,其余捕快皆自散去,便推说袁捕头伤重,需留在医馆里调养。只留下袁直同李大有二人,随着小郎中进了后院位于东次间的书房里。三人甫一落座,就听得门扇忽然响动,原来是冯阿嫣端着茶盘推门进来。袁直没怎么见过她,霎时警觉地蹦起来,腰间的刀鞘随着转身扫过去,眼看着就要打翻茶盘,却只见冯郎中轻巧一闪,连滴水都没洒出来。
好身手!袁捕头暗暗喝彩,却愈发提防这女人。
“前头铺门关上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冯阿嫣,赵寒泾这颗心就安定了不少。
冯阿嫣麻利地把三个瓷碗放到桌面,都斟上了清热败火的菊花茶:“没,我让小海山照应着,万一有什么‘不相干’的人来,直接喊‘灶上的药煎糊了’,到时候就得委屈这位差爷趴下来装病了。”
俩官差都盯着冯郎中看,一个目光警惕,一个眼神呆傻,赵郎中不由得清了清嗓子:“这位冯郎中,是我内人,也是个能共同拿主意的人,二位无需回避。”
就算还没圆房,那也是有了聘书的!
“好,那我就直说了。”袁直这会儿品出来,方才赵郎中躲自己那一下,跟这“冯郎中”算一个路数,多半就是她教的,便放下了防备,“我们怀疑,人头案和鱼妖案,其实是同一凶犯所为。”
他解释道:“原本也是两个案子分开算的。不怕教二位得知,弟兄们前天放干了不知春里的水,发现院墙底下的竹栅栏破了洞,那人头正是涨潮时顺着引水渠被冲进来的。我们特意在落潮后顺着沿岸滩涂寻找,果然在苇丛中寻到了周舍人同他贴身小厮的尸体——但心肝都被掏走了。”
赵寒泾听出来一身白毛汗:“但这只能算是孤证吧?”
“下刀的手法和角度是一样的,包括最新的那三具尸体,都是被侧放着破开的肚子——昨晚四更时分,猫儿行那边又死了三个。”袁直斟酌道。他的面色十分难看,假若凶案仍发生在面墩巷,尚且可以把百姓的恐慌控制在一定范围,但如今到了方向几乎相反的猫儿行,那此案便要成了全县城的噩梦了。
李大有急急忙忙补充道:“赵二爷推测,这凶犯是个杀鱼的老手,上报了周大令,恳请他签发搜捕令,要是好好搜查城外几处渔村,必然能捕获此案真凶。但那姓周的笃信鬼神之说,他——”
“大有,”袁捕头皱了下眉头,“说话小心点儿!”
一边李捕快不敢不怨地闭了嘴,一边赵郎中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说,这凶犯是个杀鱼的老手?”
“啊,我明白了。”冯阿嫣一直默不作声地夹着茶盘站在他身后,这会儿倒若有所思地接过了话茬,“鱼的身体是扁平的梭子状,清理内脏的时候,一定要侧放,刀子要平着来片,这样才能方便地破开鱼腹。这凶犯成年累月杀惯了鱼,再给人开膛时,也会习惯性把人侧着放。”
“正是如此。”袁直难得对一个女流之辈生出些赞赏来,“所以,如今我等寸步难行,不但破不了鱼妖案,人头案也只能闲置……有无什么办法能劝动县尊,令他相信这件案子的确是活人所为?”
“倘若你们抓到了真的凶手,那周县令先前送到京城刑部去申请复核的卷宗,就彻底成了一个笑话。他为了把罪名都推到替死鬼身上,罗织出了多少假证据?”女流之辈无情地打破了袁捕头的幻想,“本朝但凡涉及极刑之案,必须呈至御前朱批,往小了说,这是草菅人命,往大了说,那可就是欺瞒朝廷、欺瞒天子。届时别说是明淑郡主的仪宾,就算汨阳大长公主尚未薨逝,也捞不了他。”
冯郎中冷笑不已:“哪怕他并不笃信鬼神,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为了维持自己土皇帝似的做派,他也不会让这件案子有翻案的余地。”
被打破幻想的袁捕头:“……”
赵寒泾还没动过自己那盏茶,便颇为殷勤地奉给了自家英明神武的冯郎中。他用一种过来人的目光,有点儿怜悯地瞧了袁捕头一眼:时隔两年,终于有人体验到了他初遇阿嫣时所体验到的感受。
这会儿袁直大概是在怀疑吧,怀疑自己脑壳里其实都是空的,一晃只有哗啦哗啦的水声。
不过,杀鱼老手的话……渔村?渔民?鱼贩子?鱼……
小郎中骤然回忆起,方才自己在茶食铺里跟六婶子讲话的时候,空气中无端多出了些什么香甜的气味,飘飘忽忽地闻不真切,却腻到发贼,呛得他鼻子特别不舒服。
现在想想,那味道其实是……
娃娃笑!
所以说,在场的众人里,便混入了那个用邪术隐匿真面容的凶犯。但彼时茶食铺中并没有太多食客,不过几个游手好闲的莽汉子;而他昨夜也见过凶犯的身形,娇小而苗条,断然合不上的。也不可能是六婶子,婶子虽然矮小清瘦,但她作为媒人陪他们忙了一上午,假如这娃娃笑应在六婶子身上,他早就该嗅到了。
——那香气是几时多出来的?
这疑问石破天惊般闪过,他心里随即一跳。
是绣罗进门的时候。
所以说,不管绣罗到底是不是那个连续挖了七个人心肝、并间接吓死了老更夫吓疯暗门子的凶犯,她在这场事件中,都占据了一个十分关键的站位。赵寒泾有些懵,虽然他爹过世之后他就没见过绣罗几回,但这姑娘小时候挺文静啊,怎么就跟凶案扯上关系了?
他招待袁直跟李大有暂时住进了前堂的二楼——那二楼原本便是老赵郎中特别收拾出来的,用以安置伤重必须观察、或是得了烈性传染病的病者,日日都勤打扫着,这会儿里头也没别人,刚好用来安置这俩官差。
期间小海山喊过一声“药糊了”,来的却并非是县衙众人;只因某家少夫人月子里水米不进,两个打扮体面的婆子急匆匆来请冯郎中。送走阿嫣,脑子里还是恍惚成一团,赵郎中索性站到院子里抻个懒腰透了口气,结果抬眼便看见绣罗在后院大门处转转悠悠。
他心知这件事必须尽早做个了断,拖久了对谁都不好。
于是当绣罗问他差爷们走了没,并说她这次进城是因为她爹老栓的腿病又犯了、要请他出城诊治时,赵郎中十分痛快地一口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