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四更时 · 十二)
衡巷生2019-11-20 13:503,529

  沉默了一路,但小郎中的心里酝酿着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测。他坐在被褥间,两手撑着探出身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要是知道了,是会心疼我,还是要嫌弃我?”

  “会心疼吧。”她随口答着。

  他急急忙忙补充道:“还有,我和阿嫣要成亲了……日子就定在八月十五。”

  在外面折腾了一通,此刻,竹青色的外袍正松垮垮地挂在他细瘦的身上,衣领间露出一截细白的颈子,颈子间鼓起一枚小巧的喉结……冯烟别开眼,把唇角往下抿了抿,“哦”了一声,便从半开的窗户间跳了出去。

  见她这么干脆地就走了,走的时候还顺手把西次间的窗户给关好了,一点儿过线的举动都没有,赵郎中不禁有些挫败——所以说这招只对阿嫣管用是么?

  方才那一场外出与惊吓折腾得他没了力气,精神头儿也不足,这会儿冯烟一走,他整个人都开始发苶。小郎中不无遗憾地宽了外袍,钻进被窝里躺着,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其实他也说不准,自己刚刚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等她过来亲他么?还是更粗暴一点儿,像辟火图里面画得那样,在他颈子上咬牙印儿?

  连脑袋也一起蒙到被子底下,小郎中做贼似的,偷偷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又把右手去摸自己左臂上的刀疤。时隔两年,当初青紫的指印早就消了,深可见骨的刀口也只留下了浅浅的一条线。赵寒泾自暴自弃地把自己摔平在褥子上,忍不住自嘲:明知道冯阿烟是个狠厉的主儿,何况她自己也说了,护着他只是因为他值钱,可他却还要上赶着往跟前凑,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可冯阿嫣和冯烟,分明只是同一个人的两个面而已啊!万一将来主面和副面成功合并了,那他到底到底算是什么?是她相好的情郎、恩爱的亲眷,抑或只是一个值钱的、可以拿来交易的物件,只要不饿死不冻死就行?

  疯便疯吧!

  第二日天明时分,下起了凉丝丝的小雨,忽然像是冷回到了二月份去。然而就是这等最适合赖床的天气,赵郎中居然早早地就起了,又穿着那领竹青色的夹袍,蔫儿不登地顺着屋檐底下摸到厨房里,把正在淘米的冯阿嫣给拉了出来。

  “怎么不多睡会儿啊。”冯阿嫣乖乖被他牵着手,笑盈盈随他往耳房走。雨滴如同牛毛似的,绵密地交织成一片水幕,触手凉而不冰;屋顶上的雨水顺着陶瓦的凹槽间滑落,积年累月地在青石台阶上打出了一排小坑,滴答滴答地像是刻漏的计时声。

  “冯烟已经告诉你了吧,就是……就是那个事情。”赵郎中打开耳房的门,带她绕到屏风后面去。耳房没有窗,他摸到屏风旁垂下的一根丝绦,轻轻拉了一下,咯噔一声,一长串悬绕在墙壁上的琉璃瓶子次第亮起,从中映出的冷光驱散了整个药室的昏暗,“你看。”

  除了两侧书架上存满了装订成册的记录外,药室内还有一条用几张八仙桌拼凑成的长案,长案紧靠着墙,小架子上摆着了各种贴着标签的瓷瓶陶罐琉璃盏。

  “这灯好漂亮。”她忍不住踮着脚尖,在他面颊啄下一吻,“我本以为你医术已经很精湛,没想到,原来你比我想的可厉害多了。”

  “其实、其实也不过尔尔,不过是用妖化的沼萤提炼出来的药物,再装进瓶子里罢了……不,不对,其实我是想说,”赵郎中被夸得有点儿懵,他也完全没预料到,自己坦白之后,阿嫣竟全然对他抱着一种欣赏的态度——但该认的错是必须要认的,“瞒了你这么久,很抱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你呀,精的时候真精,傻的时候真傻。”冯阿嫣从背后抱住小郎中,把脸颊贴在他的后颈,这人如今补养得骨肉匀停,总让她想把他抱得更紧些,“这些事情,就算你不瞒着我,这么个宝贝似的小郎中,我哪儿舍得拱手让给旁人。倘若你我二人能早点儿说开了,何必蹉跎了两年才谈婚论嫁。”

  赵寒泾楞了一息,慢慢握住她从他腰际环过来的手,恍惚间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那……街坊们再问起来的时候,咱就直接说订好日子了?”

  从三月到八月,说长不长,一眨眼也就过去了——大到裁喜服雇花轿喜宴是订荟蔬楼的大菜还是订十样锦的席面,小到请哪些宾客如何安排坐次悬在大门口的红绸要结成什么花式,一桩桩一件件,都足够二人忙得脚打后脑勺。

  可说短那也不短。

  近五个月,一百五十多天,足够中间再出些个不得了的变故。冯阿嫣看出赵郎中的隐忧,知道他担心被搅了场子,索性也不管什么吉日不吉日,按照本地风俗,雨停后亲自买回来酱肘子烧鸡糟鹅银鱼干四盘荤菜并两盏时令果子;烧锅是不合用的,她又等不及与酒窖预订好陈酿,索性敲开了花魁娘子送的那坛子花雕,请六婶子出面做媒。

  到本坊里正处写好聘书,再把聘书拿到府衙里过了户籍,就算是后面因为乱糟糟的事情延误了嘉礼的时日,但从《西唐律》的角度上看,“冯阿嫣”与赵寒泾也已是对合礼合法的夫妇。

  只可怜邓非殷对冯郎中一片心意,却成全她嫁与旁人的聘仪。

  两个郎中倒喜气洋洋了,可六婶子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总归她年老无需避嫌,小赵郎中也是她看着长大的,等从府衙回来,便把人拉到自己铺子里说悄悄话:“虽然说呀,在婶子的眼里,你们早就是实至名归的两口子,可这该走的过场,怎么着也得走一走哇。成亲的排场多大,显示夫家对新媳妇儿多重视,就算你不稀罕脸面,这脸面也必须得给冯郎中做出来的。”

  她见小赵郎中低着头不说话,一脸又动容又为难的神色,不禁有些可怜这孩子。

  与赵家医馆做邻居这些年,六婶子再清楚不过,若不是阿嫣这么个好姑娘搬进来,说不定小赵郎中撑不过孝期就跟他爹一起走了。这后生从前有多靠着老赵郎中,现在就有多黏着他师妹,他只是不懂人情世故,并非不爱冯阿嫣的好。

  老妇人还以为自己劝动了三分,忍不住苦口婆心地继续开导道:“你这娃儿呀,就是顾虑得太多。大操大办又能如何,谁敢戳着你们脊梁骨说你们不孝?你爹你丈人在天有灵,看到你二人终是能立业成家,也总算是能告慰祖宗一番——谁家没一两个在你这儿医好的病人?冯郎中保下来多少旁人保不住的胎?我看谁敢嚼这个舌头。”

  “除了这个吧,我跟阿嫣也是怕今年京里头要大选,所以着急把名分先定下来,省得迟则生变——到时候就算是天家敕令民间三年不得嫁娶,只要我跟她已经合了户籍,那也能安安生生地把剩下的二书六礼走完。”赵寒泾是真的没想到,自己当初编来给冯阿嫣凑的履历卖的惨如此深入人心,一时间有些觉得对不住街坊们,又不敢坦白,只好挑拣出二人顾虑中能为外人道的部分,也跟六婶子拉两句心里话。

  但他私心也是想要风光些的。

  要是等到阿嫣回了京城,种种限制之下,别说办个热闹的婚事,就连大庭广众之下站在一起都很艰难。赵寒泾自认不怕被人骂作娈童一流,反正他只要不出门就听不着,爱怎么骂怎么骂去——可阿嫣呢?

  圣人脚下,远没有青蒿县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自在。

  一想到往后自己说不准要跟一个素未平生的女子称兄道妹,哪怕赵郎中能确定,为了保密阿嫣绝对不会近那女子半分,那他也觉得阵阵头痛:“您看,我家里也没甚血亲长辈了,所以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只要不出差错就好。”

  六婶子听了这话,愈发可怜这一对小邻居两年里过得苦;她本就是个热心肠的人,于是自告奋勇要帮忙:“原来是这样,还是你们年轻人考虑的周到。那好说,婶子既然为你同冯郎中保了媒,便送佛送到西,管保证帮你们筹措得热热闹闹,只要你们夫妇俩能恩恩爱爱过一辈子,那婶子就没白参谋这一回。”

  “什么夫妇俩?”铺门外传来一声有些惊诧的轻呼,“……赵先生要成亲了?!”

  六婶子兴致勃勃地招呼着来人:“啊呀,绣罗呀,来来来,正好你来了。八月份正是吃蟹子的时候,劳烦你回去跟你爹说一声,请他留意寻一篓个儿大的满膏蟹,还要十来尾好肥鱼,给小赵郎中喜酒上用,记在婶子家账上就行。”

  姣好的面孔僵了一瞬,但她很快便挤出了一个笑容,状似附和道:“那可真算是大好事儿了,谁家小姐这么有福气,能做赵家太太呀。”

  “还能有谁,可不就是冯郎中呗。”这老妇人笑得愈发舒心,仿佛只要赵郎中成了婚,转过年来她就能抱到老赵家的小娃娃,不由得打趣道,“两个人都有才有貌的,配得很,等以后生了娃娃呀,男孩能考上进士做大官儿,女孩能嫁进宫里当娘娘!哎,到时候我们些街坊啊,借着你们家名头,说不准能多卖两碗茶。”

  赵郎中局促地揉了揉鼻子,耳朵尖都快滴出血来:“婶子又开我玩笑,这刚写完聘书,三书六礼只走完一步,哪儿那么快就有娃娃了。”

  “急啦?哎哟,害什么羞,我要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我也忍得苦……”

  绣罗呆呆地望着他。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赵寒泾,她以为他就是那一副淡漠的样子,不管谁家的小娘子再漂亮,都不会多看一眼——哪怕他几年前瘦的皮包骨、完全没有现在好看,从那时起,她就觉得,赵寒泾不一样,同村里那些偷看小媳妇儿洗澡的野小子们不一样。

  但她现在知道了,原来这么个冰雪似的人儿,也会为了一个女子而满面春风。

  可那个女子却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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