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笑是个什么东西,赵寒泾也曾有所耳闻。
他心下有了些计较,便岔开话题,跟葛大师借西洋表;葛迷糊向来是个存不住银子的慷慨人,能敛财也更能散财,连问都没问,直接把那怀表解下来递给他,只嘱咐他记得按时给表上弦儿,又蹭了顿晚饭才回自己铺子里去。
风平浪静地挨到后半夜去,月亮隐到了乌云后头,夜色浓重,仿佛砚台里一团研焦了的墨,莫名令人心慌。赵郎中白天睡得足了,这会儿正趴在被窝里睁着眼,盯紧了那枚怀表,卡着时辰,看它今夜到底响还是不响。果然,指针咔哒指向丑时二刻的瞬间,恰好四更,忽一声蜂鸣旋起,桃木制成的剑刃开始在木鞘中不断地振颤。
响了!
他不知道是该提一口气还是该松一口气,正犹豫间,一错眼便瞧见西次间的窗前贴着个黑乎乎的人影,顿时骇得呼吸一滞。赵寒泾僵硬地伏在原地,试图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后脊却渗出薄薄一层冷汗……他不禁在心中估算,是这人影进屋的速度快,还是阿嫣听到他呼救后赶来的速度快。
窗闩被轻松划开,那黑影一阵风似的闪进来,身形虽然利落得令小郎中胆颤,却也莫名令他觉得眼熟。等到来人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借着灯光看清了她的面孔,赵郎中这才放松了僵硬的身子。
原来是阿嫣啊,可吓死他了。
可是阿嫣怎么会跳窗呢?直接走门不就行了?
赵郎中后颈一寒,难道说……
“昨天我不在的时候,它也响了的吧。”她面无表情地俯身,一只手提着她那柄煞气十足的雁翎刀,拇指虚按在卡扣旁边,一副随时准备抽刀出鞘的架势;另一只手就撑在他颈侧的褥子上,似是下一刻便要把他提着后领子给拎起来。
没错,冯阿嫣是肯定不会跳窗的,也不会这么堵着他。
乍一听见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语气,赵郎中十分没出息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腿肚子也开始转筋。
自从那次冯烟差点弄死他、阿嫣未经睡眠便直接清醒过来之后,冯烟出现的频率便越来越低,而她每次醒来之后也会借口伤风头痛、癸水等一系列缘由把自己关在屋里,所以这两年间,小郎中跟冯烟直接打照面儿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即便如此,每当赵寒泾见到她时,都会回忆起被刀子压住后腰且挣扎不得的恐怖。
“冯烟?”赵郎中不知道自己是硬气点儿直接推开她比较好,还是干脆缩进被子更安全些,正惶惑着,他回忆起当初冯阿嫣教他自保的法子,于是慢慢抬起手抱住后脑,摆出一副绝不反抗的姿态,试着跟冯烟商量,“有什么话,可不可以把刀放下再说?”
冯烟直接掀开了他的被子:“没睡就起来,跟我出去看看。”
沉稳、老练、没有半个字儿的废话,宛如她手上那柄开了四道血槽的佩刀,不晓得劈开过多少人的颈子。面对冯阿嫣,小郎中可以赌气可以拒绝可以抬杠可以撒娇耍赖可以插科打诨,可对着这个攮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刽子手,他基本没有说半个“不”字儿的胆量。赵郎中看了看那柄刀,非常识时务地爬起来蹬上鞋子裹上网巾,略一犹豫,到底还是取了那件新买的夹袍披在身上。
随后他便被冯阿烟揽着腰肢拎出了窗户。
冯烟的轻功非常好,好到单手抱定一个成年男子还能上房翻墙如履平地,他只觉得自己全程都在天上飞。她的侦查力也非常的好,“飞”到平康街四周转悠了一圈,没用得了小郎中晨起刷个牙的工夫,便在位于西侧的猫儿行寻到了凶案现场。
乌云飘开,漏出一线清冷的月光。而月光之下,一个裹着大红绣衣、戴着惨白面具的女人正蹲在血泊之中,从流了满地的内脏间切出心肝,装进腰间的鱼篓里。她的脚边除了水草、鱼鳞外,还散着半张没烧完的符纸,甜而软的香气夹杂在铁腥味之间,正是来自夜郎的邪香——娃娃笑。
真让葛迷糊给说中了。
会买法术来掩盖自己真面目的普通人,多半不是什么悍勇的匪徒。那凶犯被这两人撞个正着,眼看着伎俩被识破了,也不敢出手灭口,蹦起来转身往巷子的另一端跑,绣鞋的木底在青石板上碰出一连串哒哒哒的声响。赵寒泾倒是想追上前去,可他乍一看见大片大片的血,脚下便是一软,小郎中索性由着自己往后栽了两步,直到后背靠到墙面上,身形才勉强稳下来。
然而冯烟也没追上去,不仅放着那串脚步声越来越远,而且折了回来,一把搂住了他。
“现在要是放跑了凶犯,以后便很难再抓到她了,或许她还会再杀人的。”他闭着眼,气喘吁吁地被冯烟架在臂弯里,在她有力的搀扶下慢慢坐到地上。
“我不是捕快。”冯烟不为所动,只顾着捉起他手腕切脉。指尖下,这个男子的脉搏以惊人的频率跳动着,擂鼓般一下跟紧一下,连带着她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但冯烟的言辞间却依旧没有半分的热度,“比起旁人,你需要先关心你自己。”
反正都是老毛病了,又死不了。尽管赵寒泾觉得自己没大问题,但或许是方才气喘得太急的缘故,他的肺和气管都在逐渐变得坚硬,仿佛被泥沙给糊住了似的,呼吸间痛得厉害;小郎中的脑袋里开始昏昏沉沉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抽搐了起来。
这已经不单单是晕血的问题了……他看上去就像是快要窒息的模样,但冯烟并不知晓其中的病因,只能一把将他摁倒在自己怀里,用脊背挡住身后一片血泊,以及血泊中狼藉侧躺着的三具尸体,希望他能觉得稍微舒服一点儿:“若我知道你晕这个,我绝不会带你出来。”
“并、并不是从小就晕的……”赵寒泾本能地揽住了她的腰,伏到她肩头,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并刻意去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冯烟,我要和你坦白一件事情。”
指腹下的脉搏跳得越发仓促,冯烟竟然有种他是在留遗言的错觉:“不管什么事情,回去再说。”
“不行,我怕以后没机会了。”他拼命地抱紧她,仿佛溺水的人抱住了一根粗壮的浮木,就算折断手臂也不愿撒手,“之前,杨二叔找我,是叫我帮忙验一种粉末——就是凶犯用来迷昏死者的迷药,非常罕见……但是,其实我知道的,那个药,它叫三月兰,曾经是坎离派的不传之秘。”
赵寒泾清楚,自己这段时间的反常都被她看在眼里。诚然,冯阿嫣向来都那么尊重他,他不愿意提起的事情便不提,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便不问……就连那间药室,虽然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遮掩着,但他其实明白,如果冯阿嫣不顾他的意愿非要进去看,那他是拦不住的。所以有些事他可以跟阿嫣打马虎眼,可以跟阿嫣撒个娇就当做无事发生,可他只能在冯烟跟他追究之前,抢先坦白。
冯烟怔了一瞬。
她还以为,小赵郎中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提起“坎离派”这三个字。
小郎中闭着眼开始招供,大概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刻意冷静的语调下藏着惊惶与颤抖,话也讲的颠三倒四的:“我爹把我从泾江里捞起来之前,在我姓赵叫赵寒泾之前,我是坎离派的门人,是观主师父的徒弟……我服过三月兰,我原本是死过一次的,师父死了,师叔死了,师兄也死了……血一直喷到房梁上,我……”
“以后都不用再看这个了。”冯阿烟打断了他的话,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手掌隔着衣料与皮肉,亦能感受到他腔子里的那颗心脏正震颤着发慌,难得叹起气来,“所以,你就吃了五年的开水煮咸鱼?”
冯烟的手心,热哄哄的,就是掐得他腕子有点疼。赵郎中忽然便松了一口气,仿佛一切都落停了,他只要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就算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赵郎中”也还有他的冯郎中和小徒弟。
原来冯烟也不是一直都那么凶的。
之前硬邦邦的肺部逐渐软开,就像是七九天时,江面的冰化冻了一角。他这会儿觉得舒坦了许多,言语间便少了三分慌乱,却多了一份软绵绵的抱怨:“其实也只有一年而已——但是、但是,如果每天都吃那种东西的话,别说一年,一个月都很难熬的……”
她仍握着他的手腕,脉象从初时的急促失律,忽然转为迟而沉滞,需重重按下才感觉得到。冯烟见他呼吸慢慢平稳,且逐渐微弱起来,生怕他在外头便昏厥过去,于是教小赵郎中替她拿着刀,托着大腿和腰把人打横抱起来,三跳两跳便轻盈地落在了屋顶上。她老练地避开城防司巡逻的士兵,一路沿着屋顶往回走,一路放轻了声音与他说话。
“坎离派之事,不必知会杨二叔。”
“嗯,会连累他的。”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无非便是怕有歹人知晓了你从前的身份,要强迫你交出那些药方子。”她的语气还是一贯地四平八稳,仿佛邪修们觊觎的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秘籍,而是街边小书坊里两百个大子儿一本的《巾箱常备方》。
赵郎中垂着眉眼,小声嘟囔道:“好一个‘无非’,说得真轻巧。”
“你大可放心,即便我将来痊愈之后,也绝不会弃你不顾。”冯烟没有提起自己答应过贺观主的事情,只是向赵寒泾承诺道,“于情理而言,你是我救命恩人,我需以德报恩;于利弊而言,你很值钱,与其让给旁人,不如我自己一口全吃下。”
这话真像是个歹人才能讲出来的……他阖上眼不再言语,那姓冯的也没再说话。等到能看见三七堂院子里的葡萄架子时,赵郎中的心跳堪堪恢复了正常,冯烟直接把他抱回了他的房间里,稳稳当当地放回炕上;而那柄桃木剑早就停止了蜂鸣,屋子里静悄悄的,静到能清晰地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她没由来觉得有点儿尴尬,拿了刀回身便要离开,走之前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转过脸来问道:“你晕血的事情,要写给阿嫣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