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四更时 · 十)
衡巷生2019-11-20 13:483,592

  或许是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的缘故,亦或许冯阿嫣真的是他命中必备的安眠良药,赵郎中这一觉直睡到了下午才醒过来。他惺忪地揉着眼睛,发现自己抱着枕头,颈子枕到了一截肌肉紧致的手臂上,且彻底地滚进了对方温热的怀抱里,后背还正贴着她的胸膛。

  “师兄,”身后人早已经清醒了,凑到他耳边轻声低笑,“你信不信,我要真是个男子,这会儿都能戳疼你了。”

  “……”赵郎中慌乱爬起身来,借着整理衣襟来掩饰自己的紧张,他耳尖似乎还残存着她说话时吐息擦过他皮肤的微痒感——活到这么大,他从来没面临过这般窘境,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一边默念清心咒,一边严肃且正经地呵斥道,“你说得这叫什么话!”

  “是师兄自己投怀送抱的嘛,怎么能怪我见色起意。”冯阿嫣侧卧着,支起手肘撑着面颊,得意里夹杂着些委屈,委屈里更显出几分得意。

  她这话像是懒洋洋的猫尾巴尖儿似的,轻佻扫过他心口,令赵寒泾不禁暗自发问,此人究竟是如何在那些少夫人夫人老夫人面前扮出副可靠样子的呢?赵郎中狠狠地擦了把耳朵,生平第一回觉得,其实清心咒并没有什么卵用。

  小郎中忽而便意识到,为什么大家都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或许冯阿嫣便是老虎里最最厉害的那一只,才这般让他招架不住。

  而冯阿嫣的考量其实并没有这么单纯。

  冯烟在写给她的便条里,缜密地记录了蜂鸣声的时长、来源,以及赵寒泾的反应,并推断小郎中或许是在害怕他自己的身份被揭露出来。结合这几天赵郎中的反常与慌乱来看,冯烟的分析是准确的,或许杨二叔此番托他验看的东西,也与当年的坎离派有关。

  不论是冯烟还是冯阿嫣,从来都不会坐以待毙。

  好歹把那腌臜玩意儿和着腌臜念头一起消了下去,赵郎中估摸着,现在开门的话还能再营业两个时辰,于是拿冷水擦了把脸,重新梳头绾髻,穿戴好巾袍,到前厅去开铺门。老天见怜,要是再不找点儿什么正经事换换脑子,他可真的就要忍不住了。

  不是说周公之礼不正经,主要第一次啊,第一次总不能这么仓促地交待出去吧,而且……而且别看姓冯的谈笑间总一副风月场里老玩客的气势,但她扮了十多年男子从没暴露过,这就说明,在他之前从没有人近过她的身,更遑论有过那等帐中云雨之事。虽说自己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暗喜——可两个都是第一次的话,这要是有什么准备没做好,万一那什么什么不顺,万一被嫌弃不中用……赵郎中头疼地扶住了前额,要是自己现在开始看有关房中术的书,还来得及吗?

  “哎哟,您倒是瞅着点儿路哇!”

  脚边传来一声惨叫,赵寒泾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医馆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个大活人。那大活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对面铺子里的葛大师,葛迷糊从台阶上蹦了起来,甩着自己被踏到了的手,委屈得不得了:“赵郎中啊,您说您看着也不瓷实啊,怎么踩人这么疼。”

  赵郎中被他这出给吓一跳,伸手去扶葛大师:“……折了?”

  “那倒没有。”葛迷糊避开搀扶,迅速地恢复了他原本那副高深莫测的大师脸,跟个泥鳅似的刺溜一下闪进了医馆,“总算开门了,来来来让我进去躲会儿哎呀今儿这位主顾可真他妈吓人。”

  总是算不胡思乱想了……赵寒泾从没像今天这么感谢过葛迷糊,于是也默许了他来避煞,没跟之前似的把人往外面撵。于是只见葛迷糊大大咧咧往桌子上一坐,一边掏出块方方正正的麂皮来擦眼镜,一边声情并茂地跟他诉苦:“今儿那位爷啊,真排场,四更头上敢跟面墩巷里幕天席地,瞧着胆肥儿吧,嘿,活活给吓死了!那眼珠子瞪着,描个敛容可费了牛劲了。”

  ……又一个吓死的?

  “对啊,吓死的。”葛大师擦好了眼镜,把它重新架到自己鼻梁上。

  赵寒泾疑惑地蹙起眉头:“囫囵个儿吓死的?没丢东西?”

  “真让你给说着了。”葛迷糊凑到他耳边,神神叨叨压低了声音,“衙门里那几位捂着不让说,不过我偷偷告诉你啊你可别告诉别人,走了风声咱俩都得玩儿完——姚大官人的肚皮被整个划开了,肠子流一地不说,心和肝且没了踪影。而且呀,清早发现他尸体的时候,身上还挂满了水草和鱼鳞,全面墩巷的住户都瞧见了。”

  “早上才发现?不是说四更死的?”瞧着昨夜的案情,似乎凶犯还没来得及用上三月兰,人便死了,可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抓到凶犯呢?“就算姚大官人死的时候喊不出来,他不是带了个娼妇么,年轻妇人尖叫起来,那动静可是能把人给喊到耳鸣的,就没人去看看?”

  他翻个白眼:“喊是喊了,听说一直哭叫到天亮,可大半夜的,谁敢开门?她又疯了嘛,就更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了。因着死的是姚总旗家的儿子,姚总旗是谁啊,京里头国公爷的亲堂弟啊!大令想不管也得掂量些不是。便把那小娘子给钉了重镣扔进牢里,判了个斩立决,只等刑部的批复回来,立马绑到姚大官人的坟前开刀问斩,这案子就算是结了。”

  “那水草和鱼鳞……还有不见了的心肝……这都对不上啊。”是,就算是呈送到京里的卷宗可以“修饰”掉这些,只要搜罗些证据,定一个谋财害命的罪名,京里一定能批复个核准。可是那姚总旗家也就这么草草地了事?都不想着给自己亲儿子寻一个真相么?

  “你呀,还是年轻,人就是想找个替罪羊撒气罢了,”葛迷糊冲着西北方一拱手,“眼看着官家的圣寿节就要到了,这节骨眼上,谁敢提妖啊鬼啊的,这不是擎等着找死呢么。”

  正好冯阿嫣端着茶盘子晃过穿堂,盘子上搁着一个茶壶仨杯子,她从屏风后头绕过来,恰接上话茬:“早年间也不是没有过妖物作乱吧,麟兆三十年的时候,关中那边闹得最凶,打申时起街上就没人敢出门了。面墩巷这案子要真个是妖,怎么会做得跟人似的。”

  做得跟人似的……赵寒泾还记得当初在泾南山上,她是如何从方向和车程判断到他家的具体位置、又是如何干脆利落地解决掉那些前来追杀的细作的。如果非要从这些蛛丝马迹里还原一个真相,试图分析凶犯的真实身份,恐怕这青蒿县,没人能比阿嫣更行家。

  “啊呀,麻烦冯大姐了。”而葛迷糊十分乖觉,立刻换了张谄媚的脸,没等人支使便自己从桌上蹦了下来,还狗腿地拿袖子擦了擦桌面,奉承道,“不管外头刮什么风起什么浪,只要咱泽化坊有冯大姐在,咱可就什么都不怕了!”

  “在同一个地点,杀同一种人,还出现了同一种手法的标记。倘若不是后者模仿前者,那就是同一个凶犯所为。”她没理会这精细鬼,自顾自把茶盘子搁到桌面,掏出方绢帕,漫不经心地拭掉沏茶时故意溢出到壶身上的水渍,再给三个杯子都斟上了茶水,“要我说啊,今儿晚上也太平不了。”

  同一个地点,赵寒泾知道是面墩巷,他接过冯阿嫣递过来的茶杯,抱着暖手,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只是对这怪闻好奇,而并非关心:“同一种人?”

  “那老更夫是个意外,那暗门子是个连带,暂且忽略不计。四更时分,从平康街出来,男子,小有权势但无所事事的泼皮与纨绔,都是贪好女色之徒。我猜啊,这同一个地点,其实未必是面墩巷,或许她从平康街便开始跟梢了。那平康街上可不止有不知春那样的高等行院,还有许许多多不入流的小馆子,那么多当街揽客的,都打扮得红红绿绿的,天又黑,她穿个红衣裳混在里面,谁知道——”冯郎中忽而勾起了唇角,玩味地望着她的亲亲师兄,语调里带上些促狭的意思,“哎,我说师兄啊,你怎么对这事儿这么关心呢?”

  “哎呀,闲的没事儿聊天嘛,最近可不就这几出命案最热闹。”葛迷糊似乎是不解其意,还以为河东狮要吼了,哈哈地帮赵寒泾打着圆场,“冯大姐,您这醋劲也忒重了,您瞧瞧赵郎中这皮相,他像是能在平康街胡搞的人么?他像个被嫖的还差不多。那帮混街面子的青皮儿,可都偷偷摸摸管他叫赵娘子呢,要不是怕被您给教育喽,早来臊他的皮了,他哪儿能去行院里——哎呀,赵郎中,我可是帮你说话呢,你怎么又打人!”

  赵郎中提着鸡毛掸子,面色通红,一边瞪着葛迷糊,一边偷偷拿余光瞄冯郎中:“打的就是你,让你胡说八道!活该!”他这会儿想起来早上茶食铺里,那泼皮的一通调笑来,愈发觉得脸上在烧。赵什么赵,娘子什么娘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冯郎中憋着笑,把他手里的鸡毛掸子哄下来:“好啦好啦,葛大师胡说八道,回头我替你揍他,别闪了手腕子,怪疼的。”

  葛迷糊抖下来一地的鸡皮疙瘩,撇了撇嘴:“四两肉倒搁了半斤的花椒,你们两口子也忒肉麻了。不过呀,冯大姐有一条是说中了的,我仔细回忆了下那俩主顾,这案子的确做得跟人似的——你们说,哪有妖怪杀人,还能给人沾上香灰的?怕不是香炉子成的精?”

  收敛笑意,冯阿嫣蹙起了眉头,显然对这条线索很感兴趣:“行院里会用助兴的香料,有钱人家的衣物上且要熏香,不经意间沾上了香灰,这也是可能的。”

  “不不不,您得信我,我可是正经的祝由科弟子,还是个开铺子卖香烛的,不至于分不清媚香和熏香。”葛迷糊难得正色一回,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就算是掺了血味儿鱼腥味儿,我也能认出来,这种线香,名唤作‘娃娃笑’,是从夜郎国那边传过来的,掺了早产婴儿熬成的油,专给那没修为的普通人点阴邪符纸用的,丧天良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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