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雀传书 · 四)
衡巷生2019-11-20 14:413,449

  且说赵寒泾将话题引到了存放于枕闲书局的那本手记上,试图打破厨房内的沉默,冯阿嫣却似是没有听到一般,并未搭理他。等到冲净了所有碗筷上的碱水,摞好了放进碗柜里,她回过身来,这才发现师兄正蔫巴巴地坐在茶炉边,有点儿凄凉地望着她。

  “……师兄?”冯郎中一边诧异地端详着他的神色,一边努力回忆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负心事,“怎么了?”

  赵郎中抱着自己的膝盖,幽幽叹气道:“刚才跟你说话来着,唤了你几声你也不答应答应,我还以为你生气了,不愿意理我了。我寻思着,这才刚成亲不到一天就被厌弃了,这往后日子可得怎么过啊。”

  冯阿嫣没办法,只好跟小赵郎中挤到一条凳子上去,与他搂作一团:“师兄这么个天上难有地上难寻的妙人儿,我怎么舍得不愿意理你呢?方才我事在想事情,或许太过专注了,没能听到你说话,师兄莫要恼我,好不好?”

  “真没事?”赵郎中咔巴咔巴地眨着眼睛。

  说到底,他还是担心她转不过那个弯去,硬要拿着父辈们的枷锁往自己身上套。

  “真的没事,你看我哪里像不高兴的样子了嘛。就是记起来一点以前的小事,觉得奇怪,一时间不禁想得入神了些……师兄刚刚想同我说什么来着?”她一手搂定师兄,另一手提起了铁钎子,慢慢地通着茶炉的灰。师兄大概是发觉到了什么,才会问她有事无事罢?其实他想得没错,自己同前朝的废妃冯氏确实有些血缘上的关系,但也仅此而已便是了。不过,亏得这点儿早八百年前就赁不上了的辈份,倒教她在回忆往事时,豁然察觉到了某个从前一直没有在意的细节来。

  “我是担心,万一鸩羽真的把手记给抢走,那该怎么办。”阿嫣身上热乎得紧,她又照比那些单瞧着都觉得骨头会硌人的小娘子康健得多,臂膀与腰身筋肉流畅,抱起来自然手感极好;赵郎中正是心里没底的时候,便不由得牢牢环住了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到她怀里去,以寻求那种牢靠的安心感,“我不是不信褚参知的话,我是觉得,按照目前咱们了解到的事情来看,魏应環、也就是我师父的道侣,他才是尘师叔的亲哥哥,师父与这兄妹二人之间且还隔着一层姑表亲的关系。倘若当初鸩羽打上广莫山一事真的是魏应環做的内应,他后来也真的加入了鸩羽,那由他拿着玉簪去找祁掌柜,岂不是也能取到尘师叔的遗物?”

  师兄所担心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嘛,方才我所奇怪之事,正是与此相关。”

  “诶?”腔子里陡然升上一股冷气来,他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锁紧了眉头道,“与此相关?”

  冯阿嫣用铁钎子蘸着炉灰,在青砖地面上划下一个“魏”字:“你还记得么,在泾北县,葛大师说的那位魂师,名换作魏息吹,魏息吹,魏应環,尘先生,这三个人有两样是共通的,皆姓魏氏、所修法门皆为魂师一道,这其中未必没有什么关联。你看葛大师,咱们缺什么,他就能拿出来什么,是不是每次都恰到好处?可就是太恰好了,我才觉得,他这一番作为,像极了我们一直堤防着的某个人。”

  “御正上大夫。”赵郎中压低了声音,念出这五个字来。

  他忽而想到,数月之前,鱼妖案刚刚结束的时候,自己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葛迷糊曾经跟他说过一些奇怪的话。尽管放在当时的气氛之中,那几句话听着很有些应景,可现如今回忆起来,便多了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突兀。

  ——“我有个酒肉朋友说,好人与坏人之间的界限,远没有聪明人和蠢人之间清晰。穷凶极恶的大魔头,百十来年也就出那么几个,可因为自私因为怯懦因为利益或是因为种种苦衷,那些打着“放不下、舍不得”的旗号为虎作伥的可怜虫们……”

  赵郎中轻声复述道:“就如同这蚂蚁一般,每时每刻,无处不在——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简直正经得不像他那个人。”

  “所谓“酒肉朋友”,恐怕指得便是魏息吹。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或许是碍着情面、或许是单纯的不敢,所以从未同我们说过。”冯郎中因此而揣测道。毕竟,相较于对门邻居来说,救命恩公才是更亲近的人。更何况,葛迷糊对“魏息吹”的那一片拳拳向往之心,倘若全然是作假的话,那此人的城府也忒深了些。

  与此同时,医馆前堂的二楼上,一只纸雀衔着一封书信,从窗户之间飞进来,落到了灰袍修士的手中。葛迷糊小心拆开信封,慢慢地展开了信纸,待看到浅蓝纸页上因着一支茉莉时,他平光镜后的那枚瞳仁蓦然亮了一瞬。

  之后的半个月里风平浪静,二人抱着试探的心思,将医馆与小海山托付给葛大师照看,到泾南山中祭拜各自的养父,又在草庐中住了几日。归家之后,这当师父的与当师娘的分别旁敲侧击地询问了小学徒一通,却也没问得出什么异常来。赵寒泾觉得,尽管葛大师和他的“老友”来路可疑,但他对自己对阿嫣其实是没什么恶意的;但冯阿嫣料定这不过是因为那“老友”尚未给他指示,现在也还不是跟他们撕破脸皮的时候,所以葛大师才按兵不动。

  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证据,争辩也并无什么意义,两口子便先放着分歧不管,约定好了,且静静往后观察下去。

  不过,这点分歧倒也没碍着俩人过日子,随着进一步的尝试与调整,这对夫妇的枕席之趣也越发顺畅起来。只是小郎中犹有些在意,阿嫣睡前总要对着油灯錾那么一会儿小银片,说是之前被钗钏金那么一闹,耽误了好些工夫,得尽快做完才行。赵寒泾见她小盒子里各种奇形怪状的银片已经攒了不少,既不知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也不知道那冷冰冰的錾子哪里比得上热乎乎的师兄,为此多缠了师妹几回才肯罢休。

  但医馆里除了小学徒外,这会儿还住着个外人,连与师妹拉会儿手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赵寒泾觉得,他看葛大师的确没有从前那么顺眼了——眼瞅着时日已经到了九月份,这位老邻居还躲在二楼不挪窝,可小赵郎中却没法赶他走,只因那年轻后生三番五次地来骚扰,有一次还差点闯进了医馆,看起来随时可能把人套进麻袋里掠走的样子。

  饶是两口子再怎么怀疑葛迷糊,在获得了确实的证据之前,也不能放任葛大师就这么遇害不是?

  也亏得葛迷糊擅长用纸仆役,趁天黑把铺子里做活计用的材料与工具都搬到暂住之处,也按时差遣纸人照顾家里的白蜡虫,这才没耽误先前接了的那些单子。

  转过数天来便是九月初九重阳节,按习俗插了茱萸不说,熟识的人家也纷纷赠来好些菊花盆栽,绕着院子摆上一圈,煞是好看;连邓非殷也差棋儿送了对儿极好的“十丈垂帘”来,随盆栽递来的书信中祝贺二人喜结连理,且夹带了私心,以“嫂嫂”称呼赵郎中。赵寒泾倒是有听说过教坊中那些古怪的风俗,不过一笑了之罢了——如今他才是阿嫣名正言顺的夫婿,邓非殷有自知之明固然妙极,反过来她要是执迷不悟,他也分毫不惧。

  冯阿嫣提前几日便订下两瓶陈年的秋露白,浸上鲜嫩嫩的菊花瓣儿,又一早便蒸上两屉黍米糕,买了几样熟食点心,预备晚饭时同师兄好生对酌一回;赵寒泾也没闲着,蹲在耳房里调试他新鼓捣出来的沼萤灯笼,打算以此替换掉房中那一盏又冒烟又不够亮堂的小油灯。正当二人忙碌时,院门忽然空空地被叩响了,赵郎中以为是又有谁来送菊花了,他一时走不开,便长呼一声“师妹”,教她拿着回礼用的八珍糕去接待来客。

  正好两屉黍米糕差不多都已经熟了,不需要人看着锅,冯郎中略得了些空,便依言提上两盒包好的糕点去开门。可当她拉开院门时,门外却空无一人,巷子里静悄悄的,连平日里满街乱窜的小孩子们都不见踪影。

  “……”这大白天的,闹的什么鬼?

  “空、空、空。”那木制的院门就这么再一次响起来,仿佛真的有人在敲它一般。

  等赵郎中拧好了琉璃瓶的盖子,把它放到订做的铜丝架子里,忽而发觉到自己并没有听到院中响起过什么寒暄之声。恰恰相反,似乎在阿嫣应下、并“吱吱呀呀”拉开那扇该浇油了的木门之后,外面却又反复地传来敲门的响动。

  有情况。

  他顺手抄了一根三尺来长的铜杆,警惕地往外走,但见得阿嫣正戒备地瞪着门口,而她面前站着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锲而不舍地敲着院门。赵寒泾一眼便注意到,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书生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并没有影子相伴——也无怪乎阿嫣看不见,这位访客,只怕是什么隐着行藏的妖物。

  “先生如何称呼?”他抬手把师妹揽到身后,手里捏紧了铜杆,“不知先生大驾,又是因何莅临寒舍?”

  “鄙姓褚,蒿里人氏也。今日重阳,路过此地,受枕闲书局的余显桢所托,顺道替她来探望故人子侄。”那书生模样的来客拢着袖子,客客气气地答完话,又补充了一句,“鄙人虽说与清平司那位褚参知同宗,却并不同源,还请勿要混淆。”

  蒿里人氏,同姓也就算了,同源那可还了得……难不成,眼前这文雅到有些温吞的“妖物”,竟是位鬼伯?

  而在前堂二楼,望着院门处的三道人影,葛迷糊倚着窗子,促狭地勾起了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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