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赵寒泾将来客迎到书房后,这位看起来十分年轻的“蒿里人氏”方才显出身形。尽管方士之间流传着不少先辈们关于蒿里的见闻,也有着关于“鬼伯”会隐匿身份在现世中活动的记载,但赵郎中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鬼伯——在这之前,他还以为蒿里一族都是身高九尺、力能扛鼎的壮士,没想到今日这客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甚至身形略有些单薄,倒与寻常书生也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虽说如此,但他也并不敢因此便轻视了眼前之人。客客气气招待了热茶与点心,赵郎中拉着师妹坐下来,紧张地试图与客人寒暄:“褚先生是从京城来?”
那斯文书生颔首称是,捧了茶盏,认真解释道:“原本要往清河郡去的,余前辈公务繁冗无暇出京,否则她是想亲自来的。因此事不便教旁人得知了去,前辈嘱咐鄙人说,一定要等见了赵先生本人方可现身,刚才惊扰了赵太太,鄙人十分惭愧,还望二位海涵。”
听了这句显然没什么诚意的“惭愧”,小赵郎中一时又不知该如何与其客套,冯郎中只好捏了捏丈夫的手,代为答对道:“无妨。不过,只是单纯顺路拜访的话,褚先生也无需如此谨慎罢?余先生可是对外子另有指教?”
就算师兄是故人子侄,这么多年来也不曾联系过,同陌生人也没什么区别吧?既然并未熟识到可以节令时登门相访的地步,此番特地托了人来,怎么可能就只是顺便看一看那么简单。
“您说的没错。”只见褚先生点点头,从自家袖间取出一只以樟木制成的漆黑方匣来,放到桌上,往赵寒泾那边推了推,“此物便是余前辈托鄙人带给赵先生的东西,她说,这盖子上有一道由原主人所留下的谜题,只有解开这道题,才能够读到里面所贮藏的东西。”
盒盖上用银漆细致地题着一首很古意的诗,诗文如何先不论,字迹倒是工整非常,能看出来出题者在书写这段文字之时是十分用心的:“彼物何处遗,彼物何时弃,不知弃何地,不知遗何夕。我有白玉庭,葳蕤植棠棣,西来广莫风,摧折无痕迹。彼物何处遗,彼物何时弃,逝者如斯矣,来者难相惜。我有半爵醴,遥酹常今夕,明月顾我影,亦当伴君栖。”
倘若这便是尘师叔所作的谜面,那也忒令人摸不到头脑了。
将木匣放到桌上之后,斯文书生本就另有差事在身,不愿耽搁过久,于是起身告辞;夫妇二人便也没客套地挽留一二,直接送人出了门。冯阿嫣折到厨房去熄了灶火,便同师兄一起捧定那匣子,细细参详起盖子上的那首诗来。
赵寒泾已经大致检查过了这只方匣,明明有了些思路,却因此愈发觉得头痛:“这匣子并非由木板所拼接,而是拿整块木头挖成的,四壁上一面削低、三面挖了凹槽,把盒盖沿着凹槽嵌进去,再把开口的那面用木条平推着卡住,只要能抽开木条,这匣子就算是打开了。但固定木条的不是鳔子胶,也不是锁头,而是一道十分强力的禁制,我猜,这首诗的谜底,就是解开禁制的办法。”
“可我搞不懂这诗到底算什么谜面啊!”小郎中急得直气自己笨,一脑袋扎进师妹怀里,颓唐地咬着她衣襟,含混不清道,“乍一看不就是妹妹写给哥哥的信嘛,感叹一下感情没从前好了哥哥你不关心妹妹了可是妹妹好想你呀要珍惜现在的时光什么的……看着又不是藏头诗的格式,这到底要怎么解啊!”
“不急不急,这不是还有我呢嘛,”她胡噜着师兄的脑瓜瓢儿,把人往近前拢了拢,抱了个满怀,“我们先这么看,既然是‘妹妹写给哥哥’的信,贺先生和魏应環都是‘哥哥’,所以这首诗到底是写给哪个哥哥的?”
是写给魏应環的还是写给师父的?单凭玉簪残影中不过三言两语的回忆,和这诗中语焉不详的描述,的确不太好判断啊。赵郎中又把诗小声读了两遍,反复琢磨,突然发现了一处不太“正确”的地方,食指点住那一句,急忙唤师妹看过来:“等一下,阿嫣,你看这里,这里好像不太对劲儿……说什么‘西来广莫风’,可广莫风指的不是北风么?”
她顺着师兄点到之处看下去,又觉得似尘先生那般的人物,不太可能会有这种常识上的错漏,这一句多半是故意要这么写的:“或许说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广莫风,而是指从广莫山吹来的风;既然写的是‘西来’,没准儿是为了暗示一处地方,而此地位于广莫山正东,其地名或又与前面的诗句相关。”
“白玉庭……棠棣……我倒是想起来,在广莫山正东有一处很深的山谷,恰是东西走向,因为溪水中出产类似白玉但质地硬脆的矿石,名为玉庭涧,向阳的那面山坡上生满了郁李,到四、五月份时,满坡都开满了粉白色的花儿。”他回忆这坎离派附近的风貌,还是不太明白其中的用意,“棠棣就是郁李的别称,说不定,尘师叔指的正是这个地方。可这玉庭涧又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如此说来,妹妹在山谷,而哥哥在山顶。你看最后两句,写的是‘明月’顾我影,似这般以明月起兴,多半用得是望日的圆月,而且一定是月亮在天空正中的夜分之时,才能同时照到谷地与山顶……不如我们便等十五那夜,月上中天之时,把这盒子摆到月光底下,看能不能有些进展?”冯阿嫣若有所思地推敲着,“说不定这是个连环的谜题,只有先达成了第一步的条件,才有拿到解开禁制、打开匣子的方式。”
赵郎中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先不提这是长辈的遗物,不能随便砸;就算他真的敢砸,还没等把匣子砸开,估计就要被上面的禁制给捅成筛子。由此看来,尘师叔的手记中确实记录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不然为何要布下如此严厉的咒术呢?赵寒泾只觉得这匣子沉重了百倍,也不敢同师父留给他的簿子放在一处,只好绞尽脑汁想要另寻一处地方,他在家里团团转了半天,才把这匣子包上旧衣服给塞进了卧室的五斗橱里,按捺住心底的焦急,只等望月之夜的到来。
然而九月十五却是个阴沉沉的天气,赵郎中因此蔫了一整个白天,教师妹好一通安慰才缓过来。结果傍晚时下了一阵子雨,待到二更时分,天上的云层已经削减得十分地轻薄了,抬眼往正东稍北的夜空望去,便能透过如素纱般的薄云,窥见一圈折映作七色的光晕来。夫妇二人心里活动了几分,也不着急睡了,就肩挨着肩坐在台阶上,端等这云是否能于夜分时彻底散开。
院子里积了些雨水,在清冷的微风下荡着粼粼的波光。老话说的好,“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便穿棉”,眼看这已经是入秋后的第八场雨了,向来有些畏寒的赵郎中已经披上絮了层薄棉的夹袍,不怎么畏寒的冯郎中也在赵郎中的絮叨下添了衣物。饶是穿得厚实,屁股底下还垫上同样厚实的夹棉蒲团,赵寒泾也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孟秋时分的更深露重,他抱紧了那匣子,试图与冯郎中贴得更紧,却还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给激得打了个喷嚏。
“师兄,你看匣子!快看!”冯阿嫣难得一次没先关心师兄,而是压低了声音催促着他。原来这大风不止激得他一个喷嚏,更彻底拂开了天上的云层,天中赫然跃出一轮圆月,那蟾魄空明澄澈,似冷水一般倾泻而下,直照到匣盖之上;那些以银漆所题下字迹被月光这么一晒,刹那间便起了变化,看得夫妇二人直咂舌不已。
只见有些字迹暗淡下去,有些字迹泛起了淡淡的金辉,把亮起的那些字连起来,便组成了“不弃不遗,玉棠无迹,难相常顾”十二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冯阿嫣不禁蹙起了眉头。这十二个字没头没尾的,倒比原先那首诗看起来更艰涩了些。
而赵寒泾借着月光端详了一会儿,忽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地数起了数来。神神叨叨地数了一会儿,他一拍大腿,把匣子直接往师妹怀里一塞,窜起来就往耳房跑。她猜测是师兄已经解出了谜底,便抱紧了匣子等他回来,果然,没到半盏茶的工夫,小郎中便捧着一本册子,跌跌撞撞从耳房里又跑出来。他激动得说不出话,只好按照解出来的数字翻页给师妹看——在他师父手札的第十三、第六十八、第四十九、第八十、第八十九、第八十三等六页,除了正常的行文、图画之外,页脚分别都画了一段段奇怪的笔画。
“我原先看的时候,还以为这些是不经意间蹭上去的涂鸦,或者是标注这几页很重要的记号,可我反复琢磨过这几页的正文,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关注的地方。”赵寒泾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只是言语间仍带上不能自持的颤音,他调动了丹田中所储存的真气,贯通到指尖,按照谜面所提供的顺序,将这六页页脚上的笔画上下连接起来描到匣盖上,最终竟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符咒,“现在我知道了,这些符号,便是师父特意留下来给我们开‘锁’的钥匙!”
咔哒一声,那卡住盖子的木条应声弹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