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雀传书 · 六)
衡巷生2019-11-20 14:513,469

  赵寒泾与冯阿嫣急急忙忙跑回屋里,铺在台阶上的两只蒲团便忘了一并带走——夫妇俩连本应先抖散的满身露水气都顾不上,精神全集中到那只已经解除了禁制的樟木匣子上。赵寒泾的手指触及那盖子的边缘,似是想要就此抽开它,待真个碰到木料的那一瞬,却仿佛烫手似的缩了回去。他左右踌躇两下,转身爬上炕头,拧动灯座下的螺丝铜纽儿,把新换来没几天的沼萤灯调得更亮了些。

  好好一小师兄都毛楞了啊……不过这也正常,原本二人还以为要等到下一个望月去,幸好天公作美,也幸好自己对“明月”的推测的确没甚差错。冯阿嫣抱定樟木匣子,心说照着贺先生与尘先生这么一番布置,即便这匣子真就被鸩羽给夺走了,即便他们确实有可能熟悉广莫山周边的地理风物,能够藉此解出“望月之夜”这一先决条件来,他们当中也无人能够如小师兄这般仔细钻研过贺先生的手札,最后便只得似她一般被“不弃不遗,玉棠无迹,难相常顾”这有头少尾、似是非是的十二个字给套进下一轮“灯虎儿”当中去,根本不会联想到这其实是通过变色字在诗句中的位置来暗示“钥匙”所在的页码。

  哪怕是魏应環真的投靠了鸩羽,邪修们派他来解这个谜题,诚然,作为前坎离派观主的道侣,他了解广莫山周边的地理风物,甚至于亲自陪伴贺先生整理出了这本手札,但他出身于魂师七家,根本不可能解得开专门针对坎离派独门心法而设下的禁制。

  就运笔的习惯与力道来看,匣盖上的提诗与页脚上的“涂鸦”乃是出自一人之手,而这字迹又全然不同于由贺先生手书的手札正文……由是可见,这么一个精心布置好的谜题,竟然连枝带叶都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手中,她甚至能于谜面与谜底之间再设下那十二字的圈套!假如没有小师兄出手来数出页码,放着自己往下推测的话,是不是也能顺着先前“明月顾我影”的思路,推敲出一个早已设置好的假答案呢?

  倘若用假答案来处理这匣子的话,大概会像师兄所说的那样,被禁制给捅成筛子罢?

  这匣子大概是妹妹于危急之时留给哥哥的信件,却又不能让其他人读到里面的内容,为此竟采用了如此严厉而毒辣的咒术来惩罚擅动者;而贺先生八成是在浏览过其中内容后,又原样地封存回枕闲书局,以备不测。

  所以,尘先生的手记里面到底载录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使得连贺先生这等一门之主也担心自己护持不住,不敢将表妹的遗物存放在身边,要假于蒿里一族来看管呢?

  拧亮了沼萤灯,放好窗帘,甚至又跑出屋外捡回那两只蒲团、再把房门闩严实,折腾完这么一大通,小赵郎中才稍稍平复了些心情,拉着师妹坐到炕沿上,哆嗦着爪子抽开了匣盖。匣子里倒是再无什么机关,只以一长一短两片薄木板简单地隔断出三格:最大的那一格里盛着一摞线装的册子,一旁长条的窄格内塞满了似是棉絮一样的东西;而最小的那处方格当中,一只以金箔纸所折成的雀鸟静静地从半捧干花瓣里探出个翅膀尖儿来。

  师父所指的东西,大概就在这些册子里。赵寒泾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捧出来,发现尘师叔的手记足有十数本那么多,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哪一本翻起。倘若全翻一遍,别说这一宿,再有几天也是看不完的,鸩羽早晚会知道他们已经拿到了匣子,倘若不能赶在那帮邪修来抢夺前获取尘师叔想要传递的信息,那事情的变数可就要大起来了。

  没错,如果每本都逐页翻看过去的话,时间确实不够用。冯阿嫣粗粗翻开了几本,发现所有页头上都标明了日期,与贺先生以药物效用来分门别类去归纳的手札不同,尘先生所留下的文字都是严格按照年月日的顺序排列的,是她从兴武二十七年十月到兴武二十九年三月间的全部日记,所以只要能猜中关键事件发生时的大致日期范围,或许用不了一个时辰,自己跟小师兄就可以收拾收拾洗漱睡觉了。

  “师兄,”反复思索间,她视线偶然扫过匣盖上的提诗,只觉头脑里乍现过一道灵光,急忙指了那行已然恢复银漆光泽的“葳蕤植棠棣”,唤小赵郎中来看,“你前些天说的,棠棣花是什么时候开来着?”

  略略一想便参透其中关节,小赵郎中不禁喜出望外:“是四月五月的时候!妙啊,我们就先看四、五月份的部分好了!”

  四月五月,便只在兴武二十八年中有所涉及。赵寒泾拣出了相应的那本册子,待打开时,却发现于一些日期之后,已经被相同字迹以朱笔标注上了鲜红的序号。看来原主人是不想在开匣后继续为难她所选中的“读者”,这才将紧要的部分都重点标记了出来。

  ——四月十七,一。

  “逢墟渺渺,确有神灵存其中乎?

  不禁妄言试问,此等庬然之物,亦可奉其为神么?”

  ——四月二十,二。

  “今日晨读,循例乃胡先生领诵《天戒》第四章,素厌此论,遂寻好杜鹃一大株,登桠为榻,借花为礼,以图再拜周公。未几浅眠,浑然若清明时,梦中闻耳畔有数百人合吟一曲,不辨男女老幼,其声也飘忽,其调也诡谲,难相名状之怖也,觉来尽忘其词,而兀自胆寒,怪哉。”

  ——五月初一,三。

  “……冠礼毕,获准卒业,归心如出笼之鸟,跃跃乎欲乘风北向而翔,俟此间事了,即往中原探二兄长。回望岛上数年,虽终日厌且怠惰于背诵习作,朝暮相栖,亦有所不舍也。今以僬侥之躯,而负卫持‘太中’之责,前道不可不谓艰险乎!然逢墟之限,必死志以守,方能续四海之清平,假之我辈不往,又将凭诸何人?”

  ——五月初五,四。

  “端阳嘉宴,以时令服雄黄酒一盅,醉而伏案眠于席上,恍惚间耳畔再闻百人合吟,曲词明了,诡怖如前,历历存下心头,惊且骤起,跌而滚于簟侧,几至食案倾翻。四座皆怪而怀之,遂借诸君慰语以诈言,称旬日劳累故不胜酒力,幸主事祭官体恤,因能早退。疾归,犹记八分,立书如下:戮灵修以尽欢娱兮,浴血池而轻黎氓;举麾棨以试锋镝兮,踏尸山而小众生。御荒髅兮驱魍魉,王穹野兮复鸿蒙。昔有巫裔,失山泽兮无归处,今承神旨,被羽衣兮乘鲲鹏……此曲无一字不作杀孽,绝非善类所撰,读罢只觉脊骨战栗,遂为之惕厉。”

  “我在广莫山所收藏的典籍中看到过有关于魂师七家的记载,他们自称是殷代神女巫魃的后裔,聚族居住在海外岛屿之上,与出仕于前魏的巫氏乃上古巫裔的两大分支,当巫氏随前代覆灭后,魂师七家的族人也渐渐不再涉足陆地,所以中原鲜少能够见到魂师的踪迹。据说这七姓中人天生便能聆听到神的谕令,行动处事无不遵照神意,也生来便负责守卫传说中名为‘逢墟’的神域。”见师妹有所不解,小赵郎中从微微泛黄的纸页间抬起头,同她简单补充了几句有关魂师七家的信息,“所以说,尘师叔当时曾经怀疑,魂师七家所侍奉的神明是假的?然后神为了彰显自己的确存在,便在她耳畔降下预言?所以尘师叔才会同师父说‘仙道将崩,数不久矣’之类的话?可‘太中’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别急,再往下看看,我总觉得,此事好像并不简单。”只是区区“神明预言”的话,似乎还不到会被某正道为了夺宝而追杀的地步……可能,尘先生是真的从所谓“神明”的身上,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而令她十分在意的是,在“冠礼毕”之前,有大片的字迹被墨汁给涂掉了,从墨迹干涸的程度来看,与后文大致是同一时间,不存在他人篡改的可能。这是单纯地写错了,还是后悔将这段文字所记录的事情付诸笔端呢?

  她师兄已经翻到了下一页。

  ——五月初六,五。

  “因前日失态宴中,为宗主所召。但见一老妪端坐堂上,年逾古稀,以桔饼烹茶而待,并备点心若干。渠虽居高位,未显尊长之厉也,而颜甚和,辞甚蔼,执手细询之。然心中甚觉不安,唯答曰闻人言于耳畔,未敢述合吟之状哉。问年及十五否,对曰已及;问表字可定乎,曰兄长今在中原,将往拜而求福。宗主抚掌大笑,言有缘数声,欲代为取字;曰长者相赐,敢不敬受。遂由经中‘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一句,得字曰息吹。临辞,又得宗主馈白玉一方、锦囊一枚,准许随意往陆地游历,而锦囊须离岛后方可相启。再拜谢之,归来犹觉怪哉,唯待登船后启囊视之,或可知其因。”

  读完这篇,赵寒泾刚顺着翻到下一页去,手指却忽然僵住了,他与师妹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二人把纸页翻回去,重读两边,确定这上面写的确实是“得字曰息吹”这五个字,

  魏尘,字息吹。

  倘若葛大师的那位救命恩人并非与之重名,也并非冒用他人名号,那这岂不是……

  正当夫妇二人面面相觑时,葛迷糊隔了院子望一眼梢间所透出来的光亮,又开始摆弄自己手中的银纸。那贴了银箔、裁作正方形的纸张在他手中来回翻转,很快便折成了一只精巧的纸雀。

  “还是差了点儿什么。”灰袍方士喃喃自语,左右端详过那纸雀几遍,干脆刺破了手指,点成一双血珠儿做的雀目。

  那纸雀因而扑腾腾地飞起来,衔了自他手中递来的一封信,乘着同样银白色的月华,一错身便往城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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