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雀传书 · 七)
衡巷生2019-11-20 15:003,518

  诧异归诧异,二人还是抓紧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读完了后面所有以朱笔标注了序号的篇目。

  事件梗概大致是这样的,魏尘在登船后拆开了锦囊,锦囊中只有宗主写给她的一张字条,言明先前送给她的白玉即是世代供奉的神物“太中”,因其日渐年迈,岛上的局势越发动荡,希望她能够带着太中在中原暂避一段时日,等到局势彻底平复再携神物回岛。但在离了那为“神明”所庇佑的海岛后,那些合吟在她梦中出现的次数越发频繁,几乎到了扰乱她心智的地步,她偶然发现太中可以中断她梦里那些调子诡谲的合吟,甚至能够消弭其这段时日来造成的影响、安定她心底的燥郁,只好将那白玉从锦盒中取出,贴身佩戴。

  时值中原板荡,不止西唐境内,北燕、南魏,甚至于南月母国的北部国境也遭受了妖乱的冲击。眼看着二位兄整日为对抗祟乱妖灵的事务焦头烂额,魏尘谎称自己同旁人结伴游历,以考察西唐国中的地脉,并加入了一支征讨妖灵的小队。麟兆二十八年,本来已经是妖乱的最后一年了,倘若她没察觉到自身异变的话,她满可以在妖乱结束后回到广莫山上,等待宗主召她归岛的来信。

  但在某次除祟中,在围剿一只湖里的妖蛟时,她被负伤狂暴的妖灵斩掉了右耳。一夜之后,似是守宫失去的尾巴一般,她脸侧的伤口并没有愈合,而是顶开绷带,重新长出了一只完好无损的耳朵。

  失而复得,甚至免去了破相的苦恼,同队的友人们以为她动用了什么魂师一族的秘法,纷纷祝贺她,甚至为此凑了份子,请她到县城的大饭馆里庆祝了一番。魏尘看似同大伙儿一样高兴,那天也吃了许多的酒,可她心底却并没有为之欣喜若狂,而是感到了深切的恐惧。

  因为魂师七家根本没有此等断肢重生的秘法,在祖先所留下的记载里,只有居住在逢墟中的“神明”们,才是能够无限再生的。

  她开始研究自己的躯壳。

  而木匣中那团棉絮里所包裹着的东西,就是她生命最后一段时间里,所留下的最后的成果。

  ——十二月初八,终。

  “逾六十三日,瓶中子初显其态,绝类冠礼时于试炼潭中所见之景……人之骨血,何能育此……之物……火烧、刀劈皆不能伤其分毫,唯暂封诸匣中,表兄,若天幸使表兄得见此物,万不能留祸于此端人世,必寻法送其一死……”

  被标注了“终”的这段当中存在大片涂抹,原本规整的字迹也潦草而慌乱了起来,显然,书写者在留下这段文字时,正处于极度震惊与激动的状态。尽管这不是所有日记中的最后一篇,但后面却只记下了寥寥数页,且都只是些难得能让魏尘暂得开怀的日常琐事,没再有任何涉及到逢墟或是太中的叙述,连先前令她忌惮入骨的“瓶中子”亦不再提起。但快速浏览过那些琐事后,赵寒泾这一颗心不禁为之百味杂陈:尘师叔写到了同伍中的“赵同安”和“杨得善”,称之为“道义豪侠”,并赞扬他们与表兄一样可靠,都是这世间难得的托孤之士。

  于是,在兴武十三年,自己被当做遗孤托付给了老爹与杨二叔。

  尘师叔的这几册日记,到底于她身后左右了多少抉择?他很想接着读完余下的全部,但在此之前,得先搞清楚眼下最要紧的一个问题。阖上册子,赵寒泾小心翼翼地瞄一眼正放在炕桌上的木匣,再看看师妹的眼睛,吞了吞口水:“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师父他是不是,也没能处置掉‘瓶中子’,或者说还没来的及找到处置的办法,就……”

  “同感。”冯阿嫣心情复杂,拉住小师兄有点儿哆嗦的手,试图安慰他,“往好处想一想,师兄,倘若有那么一天,世人又要用讨伐妖异这理由来作筏子,以期缓解矛盾或者大搞吞并的话,这东西绝对有资格排在你前头。”

  仔细回味尘先生的最后一篇日记,看来自己的猜想没错,冠礼前被墨笔涂掉的内容,大概描写的便是“试炼池”中的景象。所以,到底魂师七家的试炼池中有着什么、逢墟中“神明”到底是何等“庬然”之物,才会使尘先生情愿“死志以守”人世与逢墟的界限,又后悔以文字将其描述出来呢?恐怕,魂师七家所拱卫的神,是海里一种不输于地婴的天生异灵。

  起码地婴还能凭附个人形出来……这来自南洋的“海神”,大概生了副常人看到会做噩梦的模样罢?

  赵寒泾原本只觉得十分古怪,日记本身就是尘师叔想要传递的东西,花瓣和银箔纸雀也可以理解为是兄妹间有着特殊寓意的旧物,可塞一团半旧不新的破棉絮又是什么意思?这会儿被告知里面封印着一个真正的怪物,他不禁把精神都集中到棉絮上;而这么一集中,他便能感觉到,里面的东西正散发这一种令自己脊背发寒的混沌气息。

  饶是浑身上下都为之激起了鸡皮疙瘩,他还是上前一步,试图挡在盒子和师妹之间:“你说得确实没错,可阿嫣呐,我还是觉得、觉得不太好……这东西也忒瘆得慌了。”

  她把小赵郎中这种反应简单粗暴地归结为“一山不容二虎”,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干脆从背后直接把人搂到怀里,一下一下地顺着脑袋毛:“倘若你不想看,那咱就把匣子重新封严实,寻个机会再送到那枕闲书局去,全权交给他们东家处置。一来这匣子已经在枕闲书局妥妥当当保存十来年了,很可能他们有着特别的封印办法;二来蒿里的那些鬼伯并非现世之人,即便是哪天出了意外、封印失了效用,多半也不会被匣子里的东西给妨害到——指不定是谁迫害谁呢。”

  “还是先看看吧,待知道了里面是什么东西,再做决定也不迟。”他踌躇师妹这一番话说得赵寒泾很是心动,面对本能所给出的危险信号,他原先对于探究真相的坚定不禁动摇了几分:如果可能的话,他也想把这些事都抛到脑后去、把这些事交给愿意管的人去管,然后和阿嫣两厢厮守,庸庸碌碌鸡毛蒜皮地过普通人的生活,就这么把一辈子给混过去。

  逃避、放弃、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远比把烫手山芋包揽到身上要容易得多。

  但逃避真的有用么?

  知白剑,那把他拔不开的桃木剑就挂在墙上。

  那可是尘师叔的剑啊。

  而刚好在一个月前,就在这个房间里,在错银玉簪所录下的残影中,他还信誓旦旦地对师父说,要将“知其白,守其黑”这条道走下去,不管它有多难、有多危险。

  还不是该谈及放弃的时候,起码现在不是。起码他还没忘记自己为自责所折磨的那些时日,也没忘记当初被阿嫣所没收了的那一包砒霜,他没忘记自己如今的“庸庸碌碌鸡毛蒜皮”的现世安稳都是前辈们拿血换来的……所谓“知白守黑”之道,自己本就不是为了要被谁、被哪把剑所承认才选择的,他不过是为了自己能活的像个人而已!凭什么他不能作为人活下去?!

  人是要学会负责的。深吸一口气,隔着炕桌一尺,赵寒泾远远把手伸过去,小心而仔细地扒拉开匣子里所垫满的棉絮,底下露出来一只完全透明的水晶瓶,瓶口用银色的金属塞子封得死紧,还密密匝匝缠了十几圈写满朱色咒令的白布条;待向瓶中望去时,之间那充斥瓶内的不知名无色液体中,浸泡着一条类似于章鱼腕足的物事。

  看样子,这确乎应该是来自海中的生物。

  可尘师叔当初分明便是个生在地面上的活人,她身上切下的骨血如何能在丹炉中炼化出一条分明不属于地面的东西?就在赵郎中疑惑之时,那腕足密密麻麻的吸盘间陡然睁开一颗血色淋漓的眼珠子,隔着瓶子的厚壁,直勾勾地盯到他脸上,那独目不过高粱米般大小,眼底却仿佛凝缩了人世数千载的恶念,直化为一潭深邃的海眼,要把人永久沉湎进那无尽的窒息当中;此时,它的“背后”亦腾起一只残缺的肉翅,像是一只被撕咬过几口的蝙蝠,扑扇着想要靠飞行来逃离,却碍于封印的阻隔,最多也只能把这水晶所制成的牢笼拍得微微颤动。

  “铮——”几乎是腕足睁眼的一瞬间,知白也蜂鸣作响,在桃木剑似是极为严厉的“催促”下,那腕足不甘不愿地阖上独眼,重新陷入到沉眠当中。

  数息之后,冯阿嫣从那一眼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或许,她觉得,自己应当收回先前的判断,这东西不会让人看一眼就做噩梦。

  它即是噩梦,噩梦即是它。

  她终于明白尘先生为何涂抹掉关于“试炼池”的描述、为何被折磨得寝食难安,为何查费苦心留下这么个谜题、就只为了消灭掉这条不过成年人小拇指粗细的腕足。这东西的眼睛,能勾起人心底最不愿回溯的过往、与最黑暗残忍的恶念——试问天下之间,当真会有自幼从未心怀过遗憾、恐惧或恶意之人么?心有余悸,她搂紧了小师兄,好确定他并无大碍;而后者此刻正在庆幸,幸亏自己没把匣子拿到手里翻检,否则被那邪性玩意儿惊一激灵,万一匣子一个不稳脱了手、把水晶瓶给掉到地上的话,说不定上一代谨慎封印了十几年的妖物,便要因此逃脱制裁,跑出去为祸世间。

  但如果抛开章鱼爪子一惊一乍地搞这么一出不谈,平心而论,他并不觉得那双血瞳有多么恐怖。

  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熟悉感,就像他从前,或许也在如此深邃之处沉睡过许久。

  小赵郎中有点儿凄凉地搂紧了师妹的胳膊,果然,目前为止这间屋子里最大的那只妖怪,其实仍旧是他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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