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小赵郎中很想通宵把尘师叔的日记都看完,但在扒拉棉絮试图把瓶子裹回去的时候,他开始不争气地开始打起了呵欠。
算算时辰,已经快要到四更天了。
幼时作息皆按照广莫山上的规矩,亥时三刻之前是一定得就寝的;等到他被老爹捡回家之后,病歪歪养了快小半年,倒养成了亥时初便入眠的习惯。因而赵寒泾从来没熬夜熬过这么晚,被师妹提醒该睡觉了的时候才觉得浑身的关节都隐隐酸痛起来,连腔子里一颗心也开始跳得发慌。在师妹半强迫半哄劝的催促下,他只好歇了通宵的心思,宽掉外衣鞋袜,钻进被窝里。临躺下之前,他也还没忘把那些册子好生拢到阿嫣的梳妆台抽屉里,再给重新封好的匣子加上几道禁制,收回到墙边的五斗橱里。
就算折腾过这么一番,水晶瓶已经封不住章鱼爪子了,好歹匣子和五斗橱总能挡那么一下。尘师叔的日记也不至于因此被损坏。起码现在他知道了可以用知白剑来震慑瓶中子,只要章鱼爪子试图打破这两关禁制,五斗橱就会发出声响,足够他和阿嫣惊醒并捞过知白剑来防身了。
今夜的确睡得太晚,亥时初放进被窝里的汤婆子业已半凉了下来。赵寒泾躺在被窝里,烙饼似的左右翻了几趟身,直到贴过去抱住师妹的一条胳膊,困意才踏实而汹涌地漫上了脑子。饶是如此,他还是迷迷瞪瞪地絮叨着,不肯就这么睡过去:“可我还是想不明白,既然瓶中子是这么个德性,既然凶手好歹算个‘名门正派’,他为何要夺走瓶中子,甚至不惜杀了尘师叔?就算他想借助瓶中子的力量达成什么目的,可这章鱼爪子明显不是能受人操控的罢?”
“有些仙道中人,不是很‘喜欢’谈长生么。”冯阿嫣侧过身子,揉了揉小师兄的后颈,像揉猫似的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脊背,轻声细语的,温柔得仿佛是在哄摇篮中的婴儿睡觉;可她所讲述的却并非是什么童趣又美好的睡前故事,反而令小郎中出了一身的冷汗,“我猜,凶手大概不清楚关于‘瓶中子’的事情,他只知道,尘先生为妖蛟所伤的那只耳朵,长了出来——他想要夺走的宝物,想要纳入囊中的、可以令他长生不老的灵药,正是尘先生本身。”
“可尘师叔、尘师叔她,是个人……”赵寒泾的困惑戛然而止,他骤然想起,那些传世的方药中,用活人来做长生的药引子的,简直比比皆是:云英少女的天癸、特定时辰出生的童男的心肝、甚至是于月蚀之夜受孕的胎儿……尽管坎离派把载有那些方药的记录都列为禁书,严厉勒令门人不许动以活人入药的念头,但在坎离派之外,谁能信誓旦旦地说,没人敢为了“长生不老”这么个虚无缥缈的幻望,去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呢?
他把脸埋进师妹的衣襟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所以我说过,你做人,可比许多人做得好多了。”她轻轻拍着他的背,目光却越过他颈侧,落到墙上悬挂着的那柄桃木剑上,“睡吧,明天咱不开门营生了,我陪你把尘先生的日记看完。”
尽管慢慢陷入浅眠,赵寒泾却睡得不太安稳,乍梦乍醒间,眼前来回重复着同样的场景:他仿佛正负着一架很重的书箱,麻木地行走在一处十分荒芜的山谷中,两侧悬崖陡峭,当中一线窄道,头顶黄沙漫天、不见日月。除了他自己,同路便只有一位面庞微圆的少女,看不清五官,唯有背上一柄桃木剑十分显眼,一边与他并肩前行,一边冷清地轻声念诵着什么。
“……来路遥遥,去路迢迢……悲兮世哉……欲恒者而言寥……悲兮人哉……欲观者而言眇……”他侧着耳朵仔细去听,却也仅能断断续续听清这么几句词,只好转而去打量少女所背负的那柄桃木剑。眼熟,当真好眼熟,可他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柄桃木剑呢?
怪哉。
不知在山谷中走了多久,那少女忽而停住了一直前进的脚步,也停住了一直念诵的奇怪曲调。赵寒泾也跟着收回了刚迈出去的半步,疑惑地望着她一团模糊的身形。
“来了,”少女清朗的声音中带上一丝慎重的意味,却依旧冷静镇定,她凝视着头顶昏黄的天空,娇小的身躯弓作一把蓄势待发的弩,反手探过耳后,缓缓拔剑,“它来了。”
梦境延续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出现了变化,于是他颇有兴致地抬起头,顺着少女的视线向天空张望。
一只硕大无朋的腕足缓缓地爬上了山顶,它那布满吸盘的尖稍儿探进山谷,正尝试着如何滑下陡坡——但赵寒泾有预感,这次的章鱼,大概不仅仅只有这么一条爪子这么简单。
果然,不过瞬息之后。宛如水中浮尸所飘散的一头长发,又像是乱糟糟一团沤烂了的麻绳,无数腕足挥舞着自己丑陋且黏腻的肢体,遮蔽上整片穹顶,竟令他望不见尽头。天色愈发昏沉起来,少女的桃木剑上泛起一层莹白的光辉,铮铮作响;似是为了与蜂鸣声两相对抗,在腕足所纠缠的“绳结”处,层层堆叠的皱皮间缓缓裂开了缝隙,一颗血色的眼珠子随之从缝隙中翻出,瞳孔直勾勾对准地面上两个渺小的人,仿佛一轮隐藏在浓重云雾后的红日,散发着不祥而又恢弘的气息。
难道说,头顶这庬然之物,便是逢墟中的海神么……他像是被施加了定身的法术一般,僵直地立在地面,迈不开腿,也发不出声音。但在内心没头没尾地感慨过这么一句后,赵寒泾的心忽然从迷茫的游魂状态中清明过来:这桃木剑他的确不陌生,不就是师父托付给自己的知白剑么?到现在也拔不出鞘、只能悬在墙上权且镇宅的那柄!
那么,少女的身份也就此能够确定了。
她是尘师叔。
此念一出,周遭场景如墨字沾水般洇晕成大片的模糊,章鱼的血瞳看不分明了,少女的身影也不见了,连带两边峭壁与一条小路统统都泥泞成雨后被搅浑的溪水,赵寒泾骤然睁开双目,便只见枕边是阿嫣十分安详的睡颜。
“又做梦了?”她似是为他噩梦初醒的细喘所扰动,仍阖着眼,一只手倒十分熟练地伸到炕头去,够到一叠睡前便备好的帕子,回过手来轻轻地擦拭、归拢他鬓边因汗湿而滚乱了的发丝,“好些了么,天还没亮,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好些了。”赵郎中歪枕到师妹的肩窝里,她头发傍晚时刚洗过,散着写皂角和玉簪花露的微冷香气,清冽幽静,嗅起来很舒服。为梦境所搅起的那些惘然都就此平复下来,他侧耳听了听五斗橱内的动静,确定瓶中子并没有挣扎着试图突破禁制,正要答一句“好,再睡一会儿”,却忽而察觉到一点儿异样的波动。
那是术法所造成的波动,来源不是别处,恰是葛大师所借居的前堂二楼。赵郎中心下暗道一声“不好”,临到嘴边的话也生生扭了个弯:“你先睡,我去趟茅房,蹲会儿就回来。”
冯阿嫣松开自己揽在他腰上的手,慢慢翻个身躺平了,打着呵欠,含混叮嘱道:“披件儿衣裳再去……巾子也裹上罢,刚出过一头汗,外面凉。”
“好。”赵郎中起身下炕,趿着鞋裹好巾子,又披上夹袍,一边系着袍带一边往外走,手指像是不经意般在炕头划了几下,悄悄地布好一道能令人瞌睡不醒的咒令。他已经估算妥当,约摸半刻之后这咒令便会自行解除,葛大师没出事最好,他还可以跟阿嫣解释为是自己去茅房的路上发现异动,自行去探查了一番;万一葛大师真个出了事,或者说,这位老邻居真个包藏了什么祸心……
那自己也非得追去问个明白不可。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五指捏着诀,甫一钻进穿堂便放慢放轻了脚步,且仅用前半只脚掌踩着楼梯,就这么蔫不登地摸上二楼去。二楼空无一人,临街的窗边仍亮着幽微的烛火,浇蜡烛用的那些个模子、刮刀都之类的器械都按照使用习惯有序地搁在桌上,制好的蜡烛皆以洒金红纸、白纸打成包裹,整齐地摞放在旁边,纸包上还细心贴着签子,注明了这一单的主顾名号、住址与交付期限;桌面正中铺着的手巾里横着两支刚画完的泥金红烛,绘的正是“松鹤延年”的纹饰;一旁磁碟子里的金粉颜料尚未干涸,劣质玉料所雕成的山形笔搁立在碟子旁边,而描图样用的狼毫小楷却滚落在地。
显然,在他上楼之前、甚至是在他察觉到异动之前,这香烛铺掌柜还在连夜赶着订单。
就这么会儿工夫,葛迷糊能去哪儿了呢?假如只是临时外出一下,怎么会放任蘸了金粉的毛笔滚在地上吃灰呢?必定会妥善架到笔搁上啊。赵郎中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心想倘若是阿嫣的话,一定很快便能寻到端倪的。
但阿嫣不会同意他去找葛大师。
不管这个人到底有没有问题、与那魂师“魏息吹”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有死了的才是最安全的。他承认,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其实照阿嫣的判断来取舍才是最稳妥的,可不管怎么说,葛迷糊是他在青蒿县这几年来,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朋友。
无论是眼看着葛迷糊在自己的取舍下遇害、还是眼看着他利用自己利用阿嫣却不能问清一个“为什么”,赵寒泾都不甘心。
待望向半开的窗子时,一张黑沉沉的墨纸帖子登时跃入他的眼帘。那张帖子被飞刀钉在窗框上,半隐于夜色当中,是以他最开始并未发现它的存在。墨色的纸笺上,银粉勾画出两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带着股幼童不肯好好写字的顽劣气,原本瞧着十分好笑,可赵寒泾却笑不出来。
缘由无他,只因那落款处,正题着“鸩羽白蜡金谨上”这七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