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帮,泾江府分舵。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天穹清朗,长庚正于闪烁金色星辉,而泾江上却仍扎满薄薄的雾气,待日出方肯散尽。一只小船咿咿呀呀地从南岸摇过来,冲破薄雾向码头驶来。
待靠近码头数丈时,小船中冒出来一支赤色小旗,被人举高了挥舞几道,上下左右间颇有规律。码头上的守卫见到这约定好的暗号,便用锁链绞起闸门,放小船停泊入坞。在两个赭袍武夫的引路下,一道身裹银红色兜帽斗篷的身影怀抱着琵琶,婷婷袅袅地下了船。
此地乃是漕帮凭托江心绒蟹洲所建立的一处水寨,寨子里的屋舍一半建筑在洲头,一半用圆木桩子支撑着架在水上,首尾相连,隐隐构成个易守难攻的地步。有些木板铺设得久了,一踩便吱嘎吱嘎地响,好像马上便要断掉似的,那娼女还是头一回到漕帮的地方来,不由得踮着脚尖,心惊胆战地往里走,生怕一个不慎便跌到水里去,引得莽汉们哈哈大笑不止。
“到了。”负责引路的小头目带着她来到某间把守森严的穿堂,推开通向内院的门,且扬了扬胡子拉碴的下巴,示意琵琶女赶快进到院落中去,“伺候地用心一点儿,回头少不了你的赏钱。可你要是敢惹里面那几位不高兴了,嘿,教你这小蹄子吃不了兜着走!”
怪不得姐妹们就没有愿意到漕帮来挂衣的,瞧这凶巴巴的模样,滚到枕席上也只怕都是些逞凶斗勇的兽物;还不如结交那些个落魄的穷措大,给的银钱虽少,总能少吃些苦头!琵琶女暗自埋怨着收下银子便不管不顾把她推将出来的鸨母,面上也只得连连称是,抱紧了琵琶,软着脚往院落中走。内院中的地面并非如穿堂外那般由木板铺设,而是用一条一条的青石砌好,拼作人字纹的式样。想来一路行到这里,已经到了绒蟹洲上,正是水寨的腹地所在,也难怪守卫这么多。院子里葱葱郁郁植着些耐寒的草木,且应时摆了数十盆各色晚菊,倒布置得十分清幽,琵琶女低着眉顺着目地穿过庭中,偷觑见在此处侍奉、站岗的俱是平头正脸的结实后生,行动肃整间隐隐透出些侠气来,与外面那些粗丑莽汉并不相同,心下倒安定了几分,也有了些计较。
说到底,她也并非什么刚入行的小丫头片子,该长的心眼儿早都长全了。思及今日这主顾怕是来头不小,琵琶女歇了怨气,特地放柔身段缓步至堂前,盈盈一拜:“妾身曼芳,拜见诸位老爷。”
天色刚过拂晓,厅堂中却已经大鱼大肉地摆上了酒席。首座上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衣着简朴,形貌倒十分威严。这老者便是掌控了漕帮二十余栽的总舵主陈义先,近几年已逐步放权给独生子,若非为先前副舵主遭白蜡金残杀一事,他也不会再度露面于人前。陈义先盘着一串紫檀流珠,如同世家高门中的族老一般端肃蔼然,倒看不出他早年间也曾是个朴刀饮血的亡命匪徒。他略一颔首,摆了摆手,示意那租来的娼人起身,到他左手边下首的席位上陪客:“姑娘来得正是时候,这几日,便劳烦你来服侍贵客了。”
原来在总舵主左手边下首,坐着的竟不是本地分舵主,而是个戴一张古怪面具的中年男子。他身形挺拔,青玉所雕琢成的假面掩住大半张面孔,只露出个棱角分明的削瘦下巴,胡茬剃得十分清爽干净;他周身散发出冰冷但可靠的气度,宛如一把合在鞘中的利刃。曼芳望见那双泛着淡淡血色的薄唇,只感到腔子里一颗心猛地跳了两跳,没由来愣住一瞬,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移动莲步,陪到贵客身侧。
“你说的人,怎么还没来。”面对满席美酒佳肴与跪坐在一旁的美艳歌女,男子却丝毫不为这声色所动,只神情淡漠地抱着自己随身的环首长刀,仿佛这杯盏碗碟中所盛放的不过是些泥汤土块,而那色泽柔美的斗篷衣裙之下,便只有一具全然由骨骼来构架成的惨白骷髅。
“贵客请稍安勿躁,这会儿江上的罩子还没散,船来得迟些,也实属常态。”抬手压下为此一脸怒容的分舵堂主,陈义先缓缓说道,“既然您肯赏脸接我漕帮的帖子,想来也是能够确定,我们付得起您想要的东西,对罢?便请您看在那东西的面子,再等一等,如何?”
其实面具人发问得并没有错,照比约定的时间,出面替漕帮请来这杀手的掮客已迟了半刻还未至。只是这位传闻中的“半步凭风青玉面”也的确如传闻中那般古怪,陈义先本想要借此机会拉拢他一番,谁知青玉面对人情往来颇为不屑,也毫不顾及双方的颜面,倒真似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妖异鬼物一般,也不知掮客是用了什么法子,才哄来如此一尊杀神。
不过,也只有如此一尊杀神,才对付得了鸩羽的白蜡金。
“可以。”青玉面简短答出二字,仍盘膝端坐在食案之后,连半分余光都未施舍给酒菜和佳人。曼芳虽不懂他与漕帮之间的利害关系,却贪慕他这股子冷冰冰的劲儿,满心唯觉得个男子与平日里自家所见的那些痴态蠢物绝非一类,没有他的命令也不敢擅自布菜或是唱曲儿,只好乖乖莺坐在软垫上,故作本分的眼神儿也没能藏得住殷切,频频往青玉面的下巴上瞄。
而宾客不进食,东道主自然也不好就此开席,只能枯坐着陪他一起等。雾气慢慢在朝日下遁于无形,待晨间的天光撒满庭院,不多时,便见一道灰色的身影踱进堂中,慢慢悠悠地朝在座主宾们唱了个喏:“鄙人葛弥,久仰浮老爷子的大名。先前江上的罩子太大,纸仆役最怕潮湿,是以来得迟了,还请众尊长原谅则个。”
见到来人,陈义先绷紧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了些。自己姓陈不假,可船走青龙背,最忌讳的就是一个“沉”,是以漕帮中都惯用“浮”这个字儿来代替“陈”姓与“岑”姓,越是身居高位就越容不得随口放快。虽说这掮客十分面生,但他懂龙背上的规矩,说话耐听,这通身的气度也假不了,是个老江湖,做得成事。老舵主点了点头,停下来手中捻流珠的动作,面上也跟着带了些笑:“有劳葛先生——闻大侠,人已经到了,这酒席可以开始了罢?”
青玉面却忽然动了。
无人能看清他的身形、也无人看见那柄刀是如何出鞘的,只见这裹在青黑短褐下的男子似是鬼魅一般,直接从席位闪到葛弥面前,一刃如水寒光挟满杀气,径直抵到灰袍人的颈侧。
而穿灰袍的高瘦方士却不为所动,仍旧落落大方地站立在原地,只是扶了扶有些滑落的眼睛,笑容可掬道:“阁下何故如此?”
“嘁。”杀手不屑地冷哼一声,将手往前再递半步,直看那刀锋陷进葛弥颈间的皮肉当中,嗤笑道,“好一个小白脸。”
敢在绒蟹洲上动刀?也太不给漕帮面子了!分舵堂主刚想起身喝止,却又被陈义先用眼神压制下来,示意属下跟着看戏。手中重洗捻动起流珠,老翁意趣甚浓地盯着灰袍方士,很想瞧瞧这面生的“老江湖”下一步要如何行动。
而葛弥也并未教陈义先失望。他白净的面孔上笑意依旧,甚至更添了几分戏谑的意味,仿佛架在脖子上的不是一截饮血无数的杀人之刃,而是小孩子游戏时乱挥乱舞的粗劣木刀:“阁下这话也太说笑了罢?二十多年前,葛某也不过刚十岁出头,还是个孩子,哪儿能够称得上什么小白脸儿呀。”
饶是有青玉遮面,他也能察觉到,闻风音面具下的那张脸迅速狰狞了一下。
真是有趣极了。葛弥,或者说葛迷糊不无恶劣地想,真要从当年论起的话,彼时这杀手不过也是个满地撒欢的“小屁孩儿”呢。
“你找死。”闻风音咬着牙从齿缝儿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显然,此刻他已经失了先前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森森鬼气,倒像是什么怨念满满的凶煞歹徒,正在向与自己有血海之恨的仇家讨债。
反倒比先前更有了些人气儿。
“不敢不敢。”葛迷糊的手中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只锦盒,锦盒外面贴的是一层湖蓝色的平纹纻丝,有些旧了的布料上歪歪扭扭不知道绣的些什么东西,使劲儿瞅也只能盲猜那可能是朵白花儿;他挑衅般晃了晃那盒子,踩着杀手暴怒的边缘反复乱晃,“您要是想杀葛某人,得先把这个拿走,省得溅上了血就不好洗了,您说对不?”
杀手只暼一眼那盒子,眼神便重新移回刀刃所指之处。透过一层白皙人皮,他的目光落在葛弥颈骨的关节处,心底揣摩该如何发力才能一刀斩断眼前这纤细的颈子,且还不能将血溅到那份遗物上:“葛弥,你真以为我不敢?”
“我知道你敢,可现在不行。”灰袍方士敛去满面嬉笑,平静地望向杀手,态度稍微认真了些,“白蜡金和那个人走得很近,杀了白蜡金,就等于斩掉他一只臂膀——你知道我说的‘他’是谁。”
闻风音静默数息,忽而收刀回鞘。他方才流露出的那些压抑与狂乱就此弥散,仿佛炽热的岩浆凝固成石头,又重归先前那副活人勿近的阴冷架势。杀手取走了葛弥举着的那只盒子,小心翼翼揣进怀里,他没再施舍给灰袍方士半分目光,而是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斟了满海碗的酒,一饮而尽:“别让我知道你是在骗我。”
葛弥抬起右手,指尖在自己颈间虚划一下,毫不心虚地微笑道:“但凡葛某有半句假话,你大可来取我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