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雀传书 · 十)
衡巷生2019-11-20 14:413,268

  冯阿嫣很少睡得这么实过。

  得益于年幼时曾接受的训练,她懂得该如何拆分把时间拆分成小块,并利用它们迅速恢复体力与精神。所以当女武官从罕见的酣睡中惊醒,且发觉赵寒泾并不在她身边时,她立刻便意识到,出事了。

  半夜时封上去的符纸还好端端贴在五斗橱上,凌晨的小院儿里寂静如常,夜空淡成更浅的蓝色,只偶尔响起两声瓦雀的啁啾。冯阿嫣翻身下炕,随手拎起件外衣,也顾不得反正,一边往身上套,一边急匆匆往前堂二楼窜。

  照这么看,多半是小师兄好了伤疤忘了疼,他也压根儿就不在乎冯烟给出过的警告;所谓“我去趟茅房,蹲会儿就回来”,不过是他仗着自己能察觉到方士们的术法波动而她不能,为了背着她偷偷行动而编出的借口。

  果然,在二楼的窗框上,她发现一张黑漆漆的请帖。

  ——“要赎人,速来龙君渡河神庙,过午即杀,恕不相候,鸩羽白蜡金谨上。”

  胆儿真肥啊……扶着窗框,冯阿嫣低低笑了一声,也不知是笑赵寒泾还是在笑白蜡金。飞刀的确是白蜡金的飞刀,所以,小师兄就这么傻乎乎被一张贴子给引到河神庙去了?也不怕葛迷糊跟那白蜡金是串通好的?她伸手蘸了点儿碟子里的金粉,很好,只表面干了薄薄一层,底下的胶水还并未蒸发,由此看来,人才走没多久。

  飞快把长发在头顶绾成男子式样的单髻,且用网巾裹牢,确保不会在打架的时候碍事;冯郎中没同往常一般穿裙子,而是套上条大袴,缠裹住原本散着的袴腿儿,在夹袄外杀紧一根腰带。她从衣柜后面摸出自己的长刀,锁严了正房的门。

  既然小师兄非要探个究竟的话,自己便奉陪到底好了。

  按照规制,青蒿县的城墙是以夯土方式版筑的,仅在墙体最外面贴着层青砖,不算上头的城门楼子,左不过只比县中富户家的院墙高一倍罢了。即便抛开凌晨是人最倦怠的时刻不提,內境小县城防司的防备也松懈得可以,所以冯阿嫣轻松地便翻过了城墙,一路向龙君渡的河神庙赶去。

  论起来,龙君渡如今那河神庙还是夏天时新修的,里面还有三七堂八成的份子钱——然而这不过是花钱买个善后罢了,她跟师兄俩并不能指望这笔银子投进去能赚回来什么收益。虽说老栓一家出事之后,村子里也推举了德高望重的长辈的做鱼牙子,试图接手过作坊继续经营。但事实证明,德高望重真个不一定就有头脑和门路,村子里因为这长辈的指挥赔得很惨。而村人们习惯了从前有闲钱的生活,一时收不住手脚,重建河神庙的时候又十分铺张,于是龙君渡这么个原本还算富饶的江畔渔村,不到半年的工夫便很快地败落了下来。

  好笑的是,这都是村人们自找的。

  假如村长不为了巴结周舍人给老栓施压,假如靠作坊发家的渔民们不为了维持既得利益而威胁老栓,假如村里的碎嘴妇人们少传几句有的没的……但凡有一个人稍稍念一点老栓的好,不帮着周舍人逼迫老栓嫁女、不嗤笑绣罗“赵家太太的心,周家贱妾的命”,说不定后面也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情,不会搭上那么多条人命。

  白蜡金选了这么个斗米仇的地方来赚小赵郎中入套,简直讽刺非常。

  飒飒秋风中,河神庙独自矗立在江畔,青色琉璃瓦与描绘各式花纹的斗拱富丽堂皇,屋檐下朱漆门扇黑洞洞地开着,露出一尊极彩泥金的龙君塑像来。她抱着往死里打一架的架势潜入了河神庙,河神庙里却空无一人。冯阿嫣绕了几圈,就只在神案上找到一件带血的夹袍,叠得方方正正的,上面用飞刀钉着张同先前同样材质、同样字迹的墨色纸笺;纸笺对折,夹着一小束用红线结好的头发。那束头发的色泽与手感十分熟悉,这三年来她或假装不经意地、或光明正大地抚摸了无数回,导致她一时间竟不敢去看那些字迹究竟写的是什么。

  但“拖”字诀是最耽误时机的。冯阿嫣横下心来,翻开纸笺。

  ——“幺妹,你家外厢的教哥哥我领走了。再不你便留他头发做个念想,趁早改嫁生娃娃;再不你便也来泾南山一道做大事去,哥带你公母两个吃香喝辣,绝不亏待。”

  没有落款,但如此行文,也足可见必定是那夜郎腔所留。

  狗娘养的白蜡金……

  她攥紧了那件夹袍,浑身战栗不已。

  不过数息,等这女人再抬起头时,她的眼中愤怒已然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如寒刃般锋利而肃杀的冷意。

  冯烟出现得有理,那件夹袍上所沾染的鲜血,的确来自于赵寒泾。

  距离绒蟹洲十五里、龙君渡八里,在靠近泾江南岸的大片芦苇荡中心,另藏着一处江心岛,被当地渔民们唤做“大鳖盖子”。“大鳖盖子”岛如其名,绝大部分岛体都掩藏于水面之下,只常年在岛尖儿上浮起黑黝黝大鳖似的小块陆地。即便是枯水的时节,泾江水位下降,能够随之露出的也不过是芦苇们如虬龙般裹在冰碴子里的宿根老茬。而那鳖盖子似的一丁点儿地方极度逼仄,长宽皆不超过十步,小到只要五个人站上去便会觉得拥挤,连江面上成群活动的水鸟们都嫌弃这儿又偏僻又站不开脚,纷纷选了其他地方来栖身。

  而就在这鸟不拉屎的大鳖盖子上,如今多了一座临时搭建的小窝棚。

  葛弥交付完雇佣闻风音所需的“报酬”,坐到席间略饮了一杯水酒,听罢歌女弹的一曲琵琶,便起身向漕帮总舵主陈义先告辞。他乘着自家的纸老虎,掠过纵横数里地的芦苇荡,直接从半空中落到老鳖盖子上的窝棚前。收了纸仆役,灰袍方士打起由芦苇编织而成的门帘,便见得稻草堆里捆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这男子不是旁人,正是他对面多年的小邻居,赵寒泾赵郎中。

  听到响动,再看到葛弥那张常年堆着嬉笑的脸,赵郎中愤愤然怒瞪此人一眼,便把脸转到一边去。他的外袍被剥走了,上身只穿着两层单衣,幸好窝棚里铺了足够厚实的稻草,小岛四周密密匝匝的芦苇也十分抗风,这才没把向来畏寒的小郎中给冻个好歹。葛弥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把人薅过来检查手腕处的伤口,且还没忘了挤眉弄眼地讲出那句绑票专用的台词:“老赵,这回你就算是叫破了喉咙,冯大姐也不会来救你的。”

  先前用来制伏影子常的牛筋绳如今捆在自己身上,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儿灵力又被这索子给完全压住,赵寒泾生气归生气,可葛迷糊除了放他一点血伪造现场、把他关到这鬼地方来,的确没再有过加害之举,甚至帮他包扎了手腕的伤口。事到如今,他还是不相信对门邻居会跟鸩羽的人勾结,见葛迷糊待他依旧亲切,态度忍不住松动了几分:“老葛,你说实话,你跟白蜡金到底——”

  “啊呀,是时候该与你解释解释了。”葛迷糊见他手腕裹着的绷带并未再渗出血迹,稍稍规范了坐姿,轻笑道,“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本名葛弥,曾经在鸩羽担任过上一任海中金,上一任。”

  赵寒泾:“……”

  “身为海中金的葛弥七年前便已经‘死’在清河郡了,你可以理解成我靠身死道消成功地脱离了鸩羽,但他们风光下葬的那双腿,也确实是从我身上断下来的……总而言之,没有魏息吹,就没有今天的葛迷糊。”正经讲话的时候,他口中再没有从前那股子说书老先儿似的热闹。待到葛弥收敛尽一身的掉涎皮赖脸,赵寒泾这才陡然发觉,眼前这方士自骨子里便流露出常人所没有的气度来,风流中夹带半丝厌世,连他身上刻意所着的一领灰袍都不能够遮掩毫厘。

  但葛弥的气度没能维持得了两句话的工夫,他就抱着赵寒泾的袖子嚎了起来:“老赵啊,实不相瞒,最近那个总来纠缠我的断袖,他是我从前收的徒弟——我就是再找不到伴儿,也不能叫徒弟给睡了哇!虽然这傻孩子的确没认出我来吧,可他跟这儿这么一搅和,我是真的躲不下去了,早晚要被扒掉这层皮,就只好拜托朋友模仿白蜡金的笔迹写下两张帖子,一张钉在二楼窗框上,一张留在了河神庙里。讲道理,先前那一代白蜡金可比现在这个招人待见得多,起码他不会撺掇别人的徒弟睡师父啊!”

  “成吧,我姑且信你跟白蜡金不是一伙的。”赵郎中决定放弃思考“哪一任白蜡金比较招人待见”这个问题,也不想再追究葛弥以前在鸩羽都干过什么;他只知道刚刚两个时辰内,这位隐居高人只用了两张伪造的帖子,便把自己和阿嫣耍的团团转。咬着后槽牙,他伸出自己被捆紧了的两只手,直举到葛弥眼前,质问道:“赵某比较想知道的是,葛前辈,您今天玩的这一出是几个意思?”

  “多简单啊,就一个意思,”葛迷糊隔着衣裤摩挲自己木质的义肢,森森一笑,“他敢撺掇我徒弟来睡我,我就敢借漕帮和冯大姐这两把刀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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