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只是为了报私怨这么简单?
尽管灰袍方士好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但赵寒泾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葛前辈的这种行为。其实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小赵郎中气得还是葛迷糊有话不会好好说,非要七拐八拐地兜圈子,把大家都驴一遍,而不是从前葛迷在鸩羽里当过“海中金”的过去。毕竟现在披头撒发衣衫不整被捆在这儿的是他,十分典型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态;倘若葛迷糊真个还念着老东家的话,这会儿早把他交给鸩羽换赏钱了,压根儿就不会找个窝棚把他囫囵个儿藏起来。
这鬼地方别说阿嫣了,再来一百个邪修也未必能摸得着门朝哪儿开。
但如今再质问葛弥“你为何不直接跟我们说”也没什么意义了,多明显啊,人家信不过,信不过对门儿这两口子能一条心地帮他。想了想阿嫣对此事的态度,小郎中不禁深吸一口气,假如自己站在老葛的位置、也面临着同样的境地,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更有利的办法。
“你什么时候又勾搭上漕帮了?”惆怅半晌,赵寒泾只憋出这么一句。
葛弥扭扭捏捏摆了摆手,忝着脸作少女害羞状:“啊呀讨厌!怎么能叫勾搭,买卖的事儿能叫勾搭么,嗨我说,你稍微讲得好听一点儿不行嘛。”
我说什么了?是你自己说得好像你做的是皮肉买卖一样!赵郎中斜楞着眼睛白他,心想早怎么没发现,这狗对门儿的戏瘾这么大。
“其实是这样的,在你跟冯大姐成亲的前一天,漕帮副帮主被白蜡金给杀了。江湖人嘛,义气和颜面都丢不得,他们要寻仇,却雇不到敢对鸩羽邪修动刀的杀手,我就牵桥搭线,介绍了青玉面给他们,从中赚那么一星半点儿的车马费。”葛弥换了副比较正常的神色,把食指和拇指捻了捻,得意地比划出一个“一点儿点儿”的手势,“然后呢,不管他们得手与否,只要一切都按我计划好的进行,等青玉面和冯大姐把白蜡金堵在了泾南山,我就寄出第五封信,拿你跟冯大姐要一笔赎金,加上我之前攒的家当,足可以够我跑得远远儿的,再隐姓埋名它二十年。”
这种人……幸亏老葛的志向是隐居,要不然可得搅出一片血雨腥风来,小赵郎中眨巴着眼睛,忽然觉得这次被驴得也不亏:“可如何能确保,白蜡金就一定会出现在泾南山?”
“简单啊,我用鸩羽探子传递消息的办法,匿名给白蜡金寄了一封信,跟他说探查到当年坎离派观主贺元辰秘密将魏尘的遗物交给赵同安保管,那份遗物现在就藏在泾南山草庐当中。依着白蜡金的性格,他为了抢头功,顺便膈应我那傻徒弟一把,收到消息之后一定会立刻动身前往泾南山——而此时,世上顶尖儿的两个刀客,一个埋伏在草庐里候着他,一个正赶到门外堵着他;一个秤砣下肚铁了心要取那白蜡金的人头去换报酬,一个怒发冲冠拼了命要把心肝儿宝贝似的小丈夫给夺回来……”
灰袍方士眉飞色舞挤眉弄眼地叭叭了一通,言语间由衷地透着快活与促狭,活像是瓦子里庙会上拍着醒木讲平话的老先生,末了且还要酸不溜丢叹上一句,“啧啧啧,可惜了了,这么一大场好戏,我却不能猫到旁边去看,就只好跟你这儿过过嘴瘾,唉。”
“……”什么叫“心肝儿宝贝似的”小丈夫?合着你其实一点儿情伤都没有,也半分都不在乎旁人怎么恩爱?亏得我们还以为要顾及你的感受,出了房门连拉个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你瞧见了会伤心!满腔同情惨遭利用,赵寒泾悲愤地啐了葛大师一口:“呸,姓葛的,老子真他娘的信了你的邪!”
而且,为什么要捏造出一份尘师叔的遗物来做诱饵?好,就算这是目前最能吸引白蜡金上钩的东西,但老葛大可含糊其辞地一句话带过去,为什么要明确跟他提起“坎离派”这三个字?既然葛迷糊声称自己曾经是前任鸩羽护法海中金,现下又待他保持着朋友的态度,不是应该尽量回避掉任何可能涉及到“坎离派为鸩羽所灭门”的话题,好把自己从这份仇怨里摘出来么?
见葛弥缩着脖子,摆出一副“你骂吧骂两句就舒服了我肯定不还嘴”的架势,再联想到这如此熟悉的行事风格、想到清河郡那位名叫“魏息吹”的魂师,赵寒泾有了些不太好猜测:“你就不怕我连问也不问,一并把你也当作仇人来看?还是说,你把这些事儿都揽到你自己身上,我就不会问你的同伙是谁了?老葛,看来你是真的用情颇深啊,啊?”
“……”葛弥被这话噎了一下,托着腮帮子叹气,算是间接承认了赵寒泾的猜测,“有时候我会觉得,你跟冯大姐要是能稍微傻上那么一小点儿,我能好做很多。但我建议你还是别细问了,问我我也不会说的。最多只能跟你说,虽然我年轻时为鸩羽做过事,但我跟他们的确有不共戴天之仇,仇人的仇人即是盟友嘛,假如你要是想了解一下我跟鸩羽结了什么梁子,顺便再多同情我一下,我还是很乐意据实相告的。”
听他这么一说,小郎中方才记起来,老葛是五年前搬到青蒿县的,当年也不过才二十来岁,却已经整日里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素色衣袴,连过年也不换个明快些的颜色。当时街坊大娘婶子们也曾闲问过葛迷糊,他半开玩笑地说,家里没婆娘给洗衣裳,灰色耐脏,脏了谁也瞧不出来;大家哄笑过一阵,后来便也习以为常了——甚至自己成亲那天,葛迷糊为做傧相换了身宝蓝长衫,还有人来问,怎么今儿个葛大师没穿灰。
可现在再想想,说句不太好听的,他这就像……像是在为谁戴孝一样。
大概是思及往事,葛弥颇有些自嘲勾起唇角,也不管赵寒泾愿不愿意听,自顾自地絮叨起来:“其实也不需要再多同情什么,左右葛某从前也不是啥好人,我亲手宰了我师父,然后从他手里抢来了‘海中金’的位置。老尊主的女婿又忌惮我是又想利用我,把我从总坛支派到清河郡,带一队人去魔窟深处寻某样东西,找了三年才找着。那时候我活着没什么盼头,又不肯自己安安静静地去死,非要拼一口气多拉几个垫背不可——等他们要的东西炸碎了,那些该死的畜生都炸死了,我也快死了,拖着两条断腿在地上爬,可我突然就后悔了。”
“我突然就不想死了。”日头渐高,把秋天发白的阳光顺着窝棚口投映进来,落到葛弥的脸上;他坐在哪儿,像是个灰布口袋缝成的旧娃娃,袍底赛的都是破树叶子烂棉花,浑身上下就只有一颗脑袋是真的,“可我早就没有家可以回了,爹娘、大哥、二哥、小妹,大家都死了,只因为海中金要把我带走做药童,怕他们请正派中人救我回去,就都被杀掉了。”
赵郎中多少能理解一些葛迷糊了。
毕竟他自己也曾经揣了一整年的砒霜,却死活不敢吃下去。
死有什么好的呢?死掉的确是能一了百了,但真的能对着死人恭喜他再也不用受痛苦折磨了么?该难受还是会难受的,半分都不会照比活着的时候少。
“得亏炸的动静还算大,把那老魂师给惊动出来了。魏息吹把我带到了虚境去,给我安了一副能寄灵的假腿……我在怹家里养了快一年的工夫,这才知道该怎么才能活下去,怎么能活得像个人。”葛迷糊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听它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整个人陡然多出来一股子活气儿。他“死”过两次,一次是被邪修的狠毒给吓“死”了,像个提线的傀儡任由摆布了数年;另一次是被自己的恨意给耗“死”了,游魂似的在夜里反复咀嚼回忆里那些鲜血和腐败的骨殖……少年时救“活”他的人已经不在了,而后来敲醒他的“人”却只是道影子。
到头来只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灰袍修士叹着气,不禁羡慕起身边这个小肉票来。
“所以你就听从了御正上大夫的话,为了报答救命之恩,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真正的身份、不惜毁掉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生活?”赵寒泾决定诈上一诈。葛大师驴他也不是白驴的,似乎看在做过朋友的份儿上,拐弯抹角透露给他不少有关鸩羽和魏息吹的信息;先抛开鸩羽不提,结合某褚姓剑修给出的描述来看,虽然魏息吹不太可能是尘师叔,但此人极有可能便是那位御正上大夫。
“我的确是很听话,但有一点你没说对,”葛迷糊欣然咬钩,“我本来就是受其指使才会隐姓埋名搬到这青蒿县的,还特意买下了三七堂对门的房子,好就近看着你们。所以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你是坎离派的幸存之人,也从一开始便知道,是贺先生亲自托付老赵郎中收养了你。”
在小赵郎中近乎呆滞了的震惊中,前任海中金意有所指地曼声轻笑道:“咱呐,还真就特别愿意去做一个说平话的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