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七堂顺便蹭了一顿晚饭之后,费思渺随着上司回到驿馆,便去御正上大夫那里汇报工作。如今都知道他被上大夫“强行”掳作学徒,几乎每日都要被叫过去做几趟白工,简直跟晨昏定省一样。一同驻守青蒿县的同僚们挺同情费思渺的,暗地里也很感谢他吸引了上大夫全部的注意力,灶上有什么好吃的会记得格外给他留一份,算是对拯救大家于“魔爪”之下的补偿。殊不知费主簿自己其实很乐意被上大夫役使——这位巫妖阁下大概是东大陆施法者中十分博学的那一类,不过才十几天的时间,他的记事本都快写满了。
相对而言,卡夫卡就不是很快乐。
尽管小费尔南多依旧承认他是自己的老师之一,但很明显,那狡诈的东大陆巫妖已经彻底博取了年轻法师的信任,他现在的地位甚至还不如那只渡鸦。但卡夫卡也再无法出言撺掇学生远离新老师:毕竟当初正是他支使费思渺去接触上大夫的,更何况东大陆巫妖有着足够自由进出空间缝隙的能力,卡夫卡想要仰仗这位阁下在旅行时随手将他的身体捡出来,就得同学生一起乖乖受其差遣。
不过可喜可贺的是,小费尔南多赌气了几天之后,终于愿意偶尔搭理他的老师一回了。
虽然远不如他搭理另一位老师搭理得多就是了。
“……以上便是褚参知和赵先生、冯先生所交谈的全部内容。”捧着记事本叙述完,费思渺端起炒麦茶抿一口润润喉咙。他已经很习惯于来自上大夫的茶水招待。新老师似乎采用了特殊的原料与办法来沏茶,使得这些香甜的茶水具备了魔药的一部分效用,可以迅速地缓解疲劳。
而且味道是真的非常的好!
“很好,现在只需等待他们拿到那本手记便可。”
所以手记也在老师的计划当中么?费思渺放下茶盏,把手里的本子翻到下一页,继续念道:“然后,今日巳时末,泾江府那边有送来消息说,白蜡金最近在国境内散发多份‘邀死帖’,漕帮副帮主已经遇袭身亡,”据褚参知讲,鸩羽在刺杀名流要人之前,都会寄出一份名为“邀死帖”的请柬,并会于得手后大肆宣传收帖者的死状,藉此以造成恐慌,简直十分的嚣张,“泾江清平署的同僚前去吊唁,并劝说漕帮帮主与清平署合作抓捕白蜡金,却遭到了拒绝。漕帮方面认为这是江湖私怨,比起同官府联手,他们更倾向于雇佣杀手来向白蜡金寻仇……老师?”
“我在想,要不要给漕帮介绍一位杀手。”听到学生的呼唤,上大夫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毕竟白蜡金可不是寻常高手便能对付得了的,倘若漕帮雇来寻仇的杀手反而死在白蜡金的手里,那岂不是愈发助长鸩羽的气焰。”
确定没有更多的待办事项,弗朗机法师合上了记事簿,有点儿期待老师即将安排给他的下一项工作:“这样说来,您已经想到合适的人选了么?”
“合适的人选是有了,但缺少一个合理的门路,毕竟某与漕帮可不甚熟识嘛……不过,此事倒无需着急,且随着他们折腾几日去。等他们找不到敢接这单子的杀手了,咱们再去调远水给怹解一个近渴。不如趁着今天比较清闲,把先前没来得及做完的事情做完好了”说着,御正便开始动手整理东西,把杂七杂八的瓶瓶罐罐推到一边,清出一块干净的桌面。
“您这是要写什么?”见上大夫又铺开一沓精致的信笺,费思渺好奇地凑近了去看。无论正在书写的是机密文件还是关于术法心得的笔记,上大夫都不会特意斥退他,也不会禁止他阅读,似乎两人已经约定好了要互相保密一般。但事实上这只是巫妖单方面对法师的信任,这位阁下从来都不过问费思渺是否泄露出了自己所书写的内容,于是法师也默契地从不向其他人提及此事,对在上大夫这里看到的所有东西都采取守口如瓶的态度。
这信笺所用的木浆十分细致,染成了淡淡的蓝色,甚至还用雕版套印上一支淡雅的茉莉花。花枝自顶部斜斜地折下来,摇曳有致,显然是给重要之人写信才会用到的贵重纸张。
“啊,打算先给老朋友回一封信。”上大夫慢慢地研着墨块,把一砚清水慢慢染上黑色,“最近事情实在有点多,没怎么顾得上他那边儿,他催了几次,我还不知道该如何致歉才好。”
“您这段时间的确是很忙碌啊,好好解释一下的话,对方应该也会谅解的吧?”虽然在其他同僚看来,上大夫每天便只是喝茶、焚香、写写画画,但经查被支使着跑腿的费思渺却知道,他的第二位老师在这些闲趣的掩饰之下,正细微地调控着事件的走向。一封信,一件小饰物,一句话,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无关紧要的东西,在老师用不同的途径传递出去后,就会变成能够撬动杠杆的力量。
作为众多信使之一,即便猜测不出上大夫的最终意图,费思渺也觉得自己正在参与一场伟大的事业。
“话虽如此,可麻烦了人家这么多年,却连封信也回得迟了,我总觉得有些亏待他。”遮面的白绢后,言词温润如溪水般带了轻笑缓缓流淌而出;那只缠满绷带的手执了笔杆,斟酌了措辞,在信笺上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勾着墨线,比刚开蒙的小童写大字还要认真,“等青蒿县这边事了,请他吃一次酒,权当赔罪好了。”
年轻的法师已经能识得大部分的汉字,只是还不太懂如何判定书法的优劣。但他知道,用心写出这么工整的字来,对方在上大夫心中的地位或许比他先前揣测得还要再高些。究竟是谁对老师如此重要?费思渺忍不住将视线越过炕几,便见那淡蓝色的纸上缓缓落下“长生先生惠鉴”这一行字来。
另一厢,在三七堂的厨房里,冯郎中一边拿老丝瓜瓤刷碗,一边给着正在洗抹布的赵郎中解释原委。
“事情是这样的,靖纯皇后并非世俗门阀之女,而是出身于玄通道,更准确地说,是出身于清平司。”因相信小郎中不会向外人告密,冯阿嫣毫无顾虑地讲起了宫里头的那些往事,“先帝年幼践祚,因恐外戚擅权,孝祖皇帝于遗诏中特加封汨阳长公主为监国内亲王,临朝听政,这位内亲王直到先帝弱冠之时才彻底退居,复称长公主。今上与靖纯皇后互生倾慕时尚为储君,先帝为了彻底扫除长公主临朝时留下的残余王党、拉拢仙道中人,便破例为今上迎靖纯皇后为储妃。你也知道,坎离派与玄通道世代互结秦晋之好,因而贺先生也称得上是靖纯皇后的师叔。所以当靖纯皇后身中剧毒几近小产之时,官家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宫中御医,而是当时因故旅居京城的贺先生。因为看在玄通道的面子上,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贺先生受邀为靖纯皇后诊治。可惜皇后殿下因妊娠而过于虚弱,于次年诞下嫡长子之后,未能见息子周岁,便不幸薨遐。为此贺先生向官家许诺,如果官家日后遭赵王篡位,他会救走大殿下,以师侄的名义将其抚养成人。”
原来师父与西唐宗室还有这等渊源?赵郎中洗完了抹布,搬着凳子又坐到了茶炉旁边取暖,时节大概是彻底入了秋,日头正好的时候还不觉得怎么冷,等天一黑,凉风飒飒地便要往骨头里钻:“靖纯皇后是因为什么中毒的?赵王又是哪个?”
“赵王是官家同父异母的兄长,也正是勾结废妃冯氏的残党、向官家与靖纯皇后投毒的幕后黑手……左不过是为争夺帝位罢了。”面目赵寒泾探究的目光,冯阿嫣却并不愿细说这段,只用一句“那时我尚在吴越国,也不甚清楚此事”加以总结,便默不作声地继续洗起碗筷来。
可阿嫣对麟兆年间的旧事就很清楚呀,怎么可能……且慢,赵寒泾忽然回过味儿来:废妃冯氏姓冯,阿嫣在没被人收养前也姓冯,尽管一个在西唐,一个远在吴越,但西唐皇帝手下的心腹,为何要千里迢迢跑到吴越国的养济院去收养一个小姑娘呢?这之间恐怕不会没有什么联系。
所以令她养父觉得愧疚的,便是因宫中权力更迭而不得不造下的杀孽么?
赵寒泾多少能体会一点儿这种心情,无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活物,唯有出生是永远也无法提前进行选择的——如果能够选择,他也不会愿意托生成一个妖物。这么多年来,她表面上看着多么春风得意,实际上便有多么辛苦吧?他有些心疼自己的新婚妻子,尽管尚有疑惑,却也没就此事再加纠缠,而是将话题引到了存放于枕闲书局的那本手记上,试图打破厨房内的沉默:“那个……虽然褚参知那么说了,可我还是担心,鸩羽万一抢走了手记,该怎么办?”
西京,三更。
两条街外的夜市上灯火通明,但居住在这条小巷中的人家大多已熄灯入眠,只剩下一处院落中的正房还亮着灯,那便是据说收藏有魏尘手记的枕闲书局。一道小巧的身影爬上屋檐,暗中窥探着窗户上倒影着的窈窕剪影。傍晚时她便已经打听过了,那书局的掌柜常年在外做买卖,就只有内掌柜住在此处。是妇人就好办了,是丈夫不在身边的妇人就更好办了……钗钏金揣着簪子,狰狞地微笑起来。
她却没发现,就在身后五步外,一只肥硕的狸花猫正蹲在瓦片之间,慢慢弓起了腰背,蓄势待发。
那狸花的目光如刀般直勾勾钉在她背上,瞬间亮出了肉垫间锋锐的利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