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人偶这么一问,小郎中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刀?”冯阿嫣顿了一声,而后不咸不淡地答道,“是我先父的遗物。”
先父的遗物么?因为她自己没有军职,所以这把雁翎刀才不能配鲛鞘,只能裹布鞘?那妖物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似乎想要畅快地抒发些什么,却犹豫而不决。眼看着刀主便要同那位话很多很絮叨的葛姓方士碰面,等“葛大师”一开腔,这茬真的就要自动被揭过去时,人偶终于横下心来,颠三倒四地坦诚道:“我是看这刀想起来,从前带我的官长也有这么一把刀……不过他那把只开了两道血槽……从前的意思是,我还活着的时候……”
并非所有隶属于仪鸾司的军户都能佩上内造的雁翎刀,只有本司与麾下各所的堂上官、以及为天子所嘉奖之人才有这个资格。哪怕是作为义父是于圣人近前侍奉的心腹,冯阿嫣也没资格能配四道血槽的雁翎刀——她手里这一柄,还是她初任伴读之时,意外救了跌伤在御园内的五殿下一命,才蒙今上恩赐下来的。
“……至于其他的,我也记不太清,实在是想不起来……只能藉此推测,自己活着的时候应当是军户罢……大概因为我当时太羡慕官长的佩刀了,想着等以后自己有了军功,也能佩上雁翎刀,多威风……”人偶的声音在发哽,“现在回头看看,已经没有以后了。”
没有以后了。
冯郎中忽然也哽了一下。事实上,因为三年前那场遇袭,很多人都不会再有以后了。但她仍然很冷静地分析:南魏自诩是中原正统的东海遗珠,直接效命于魏皇的亲卫军官只佩剑,其军队中所用的仍为前代通用的环首厚脊刀,而北燕多使胡刀……就只有西唐国内,才大量配备了始昌八年由工部军器院院丞所进献的新造雁翎刀与新造柳叶刀。更何况此两种兵刃只许于军作院内打造,院内所有刀匠一率编户成册,其家小儿女皆由兵部专门拨款赡养,断然不会有图纸和淬法流传到外面去。
所以这只人偶,可能他当真是某位死于近三年前的同僚。
但冯阿嫣不能说,哪怕是昔日一个灶里吃过饭,哪怕是她真的对当初那个羡慕官长佩刀的小旗还残存着些印象,哪怕这小旗如今仅剩了一抹妖灵,她也只能继续保持缄默。苌弘之血再如何化作碧玉,于逝者而言不过是场迟来的安慰;生者依然要跋涉下去,哪怕便只是为了这把刀所承载的意义,她必须得为这条路上还活着的人负责。
人偶叹了场气,其实也不指望能得到什么回应,唏嘘罢便重归于平静。妖灵清楚得很,假如自己没有因听信了恶徒的教唆而出来作祟,假如他以另一种方式见了这把刀、想起那些往事,没准儿还能与这位嫁给了修士的军户姑娘闲聊两句,谈谈人年少气盛时总会做的那些空梦。但既然他已经糊涂过一次了,便也不奢求自己会被原谅,只要他们能治好卞师傅,只要卞师傅能活下来,到时候不管要他怎么去赎罪,都是可以的。
风似是无端地凝滞了起来,带来一种暴雨前的闷热,直到与蹲在院门口台阶上嗦甜茅根的葛大师碰面,气氛才又堪堪恢复正常。除负责堵门的葛迷糊外,还碰见几位收到了褚参知的消息、前来协助的清平司职官。这些修士已经在周围划出了警戒的范围,言明此处有妖物作乱,临近街巷中的民人皆自行疏散回避。有这几名得力下属及时接管了后续事务,于是三人便留下了不便移动的费主簿,拜托全场唯一能沾血的郎中葛迷糊照顾他,完事儿再给那条“舌头”包扎一番,别教那活口死了。
“活口”的伤势远比费思渺严重得多,显然褚参知砍人的时候是动了真怒。但伤成即便是这样,那位“大奶奶”居然还有嚎哭叫骂的力气,甚至于差点一绣鞋蹬到葛迷糊脸上。葛大师啧啧称奇,一边瞧热闹似的观察她扑腾,一边随手放飞了一只纸雀,让那小东西落到赵郎中的肩上,挤眉弄眼地促狭道:“等这几位官爷往回撤了,我便去找你们——与其多花它两份坐船的钱,还不如省下来请我吃点心,大姐夫,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好呀。”觑见某剑修听到这句“大姐夫”后便是一个趔趄,丹修极度愉悦了起来,把自家师妹的胳膊搂得更紧了,笑眯眯应承道,“请你吃京兆郡酣久斋的好点心!”
得,葛大师这是瞧出来褚参知跟小师兄不对付了,存心想帮着丹修给剑修添堵。鉴于两边都不能得罪,冯郎中只好眯在旁边装傻充楞,省的哪句话不对了又引火上身。所幸一路上俩人未再有尖酸之语,只是不愿意挨近了走路,跟小儿之间闹别扭似的,令她松下一口气之余,又觉得有些好笑。
卞木匠的铺子离鸩羽恶徒囚禁费主簿的地方不远,不过隔了三条街。三人从铺面走正门进了屋,一抬眼便瞧见个年岁不大的少年人,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口水几乎要滴到他面前摊开的账册上去。恰如褚攸真安慰费思渺时所言,此刻人偶铺子的后院中再无什么术法的波动,与普通县城中的普通住户并无二致。
如果人偶所言非虚的话,那么这柜上睡觉的便是卞木匠的徒弟,也是他同宗过继来的堂侄儿。褚参知上前一步扣了扣柜台,那少年便揉了惺忪的睡眼爬起来,伴着小呵欠,迷迷瞪瞪地嘟囔道:“店里不接大单子了,我师父最近在养病呢。您要是买木头人儿的话,随便看,这墙上挂的都是。”
“我不订雕像,我们找你师父有别的事情。”褚攸真扫视了小铺面一圈,“你师父姓卞?”
“没错没错,就是卞木匠,我们泾北县可有名的那个。”看褚攸真这一身官府打扮,小少年忽然便醒觉儿了,他瞪大了眼,又是有些吃惊又是有些畏惧,结巴道,“官爷,您、您找他什么事……”
褚官爷从冯阿嫣手里拎过来那人偶,直截了当地往柜台上一戳,一张晚娘脸几乎要把那小学徒给吓到哭:“我想问问你师父,有没有丢过这样一只木偶。”
半刻钟后,三人在后院的卧房中见到了卞木匠。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卞木匠生得一副于匠人当中少见的斯文相貌,看起来像是颇有些腼腆的类型,且还十分的年轻,似乎尚未到三十岁的模样。但就是这么个尚未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沉沉地卧在病榻之上,苍白虚弱,简直比期颐老翁还要更风烛残年些。
“师父他最近就是这样,怎么也睡不醒,我亲爹前儿个来了一趟,说师父要不行了,让我早做打算,呸,他就是想从铺子里抠钱去吃喝嫖赌,我信他个大头鬼。”小学徒殷勤提过来一只茶壶,给三个人分别斟了盏甜甜的红枣茶,“其实偶尔也能醒一会儿的,醒了便要问我他那只穿锦袍的木头人儿去哪儿了。可我又不能说,那木头人儿前几天被一上门卖膏药的给顺走了,就只好骗师父,跟师父说我手笨,不小心把它那身漂亮衣裳勾坏了,连着一起送到裁缝铺子去补,得过十来天才能去取。得亏官爷们逮住那卖膏药的,把这木头人儿送回来,不然我且得心虚个几年。”
“茶还不错。”褚攸真总是冷漠着一张脸,以致于很多时候旁人听不出是真心夸赞还是客套,也很少有人知道他极度嗜甜,吃豆腐脑儿都要厚厚地添两匙炼过的砂糖浆——显然,这盏红枣茶令他被葛迷糊与丹修联手刺激过的心态好了很多,“我们还有一个人没到,是位戴眼镜穿灰袍的修士,一会儿他要是过来了,请你把他领到这儿,或许他能治好你师父的病。”
“诶?”少年提溜着提梁茶壶,看起来有点儿懵。
“我等此次前来,不仅是为了送归人偶,亦是受人之托,为你师父诊治一番。”冯郎中晓得褚参知说话的功夫都练在了骂人上,不擅长坑蒙哄骗,便主动接过了话头,试图拐带那孩子的思路,“卞师傅手艺极佳,所造神像栩栩如生,如此卧病不起,着实令人惋惜非常。”
果然,少年因此想偏了,以为是请过师父手雕神像的权贵人家看重他师父的手艺,因而出手请了修士帮忙。他赶紧道了一回谢,便跑到前面铺子,去等那位“能治好师父的病”的修士了。
左右葛迷糊还没到,赵郎中诊过一回脉,又端详了木匠的脸色,有些挫败地摇摇头,道:“太迟了,此人体内的元气已然枯涸,七魄亦开始衰竭,单纯用药是很难救得活的,赵某并不擅长这一方面,只能等老葛来,看他怎么说。”
人偶满满的期待落了空,又自觉没发作的资格,只好转而焦急地去等那位葛大师。没到一炷香的工夫,灰袍修士进了屋,但在妖灵眼里,竟仿佛过了几百年那么长似的。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卞师傅的一只手,心里头七上八下,盯着葛迷糊低头检查,看他检查完之后直起了腰,不由得连声音也僵硬颤抖了起来:“怎么样,能治么?”
“能治是能治,可真就是太麻烦了诶。”葛大师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笑眯眯对着人偶解释道,“想要把人给救活喽,就得找个、找个随便是人还是什么玩意儿的,自愿把元气换给他。更何况,搞这种换命的术法是要承担因果代价的,总不能我为了帮你我自己挨雷劈吧?那多亏啊!”
“命,可以我换给他;因果,也可以我来担。”妖灵抱着那只满是老茧的手,很想让它再度温热起来,“只要他能活下来,我怎样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