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木匠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上许久没有这般轻快过了。他有些口渴，弓着腰从被子里坐起来，意外看见几天没见到踪迹的那只人偶，正倚靠在自己的枕边。
“卯生？你回来了？”小侄子说什么“送到裁缝铺子去修补衣裳”了，他其实是不相信的。卯生又不是那些只能摆着看的死木疙瘩，怎么可能会轻易地被勾坏了衣裳呢？一定是卯生有事出远门了，他又正昏沉着，来不及告诉他而已。
因着心神全放到卯生身上，卞木匠迟了片刻才发现，房间里多出了三男一女，仿佛是前来探望的客人。而小侄子正激动地站在一边，似乎想扑过来抱住自己，却又怕太沉了，把他这个病歪歪的堂叔给砸塌了。
等等，卯生怎么不吱声？
是因为有外人在吗？所以还要假扮做普通木偶的样子？
“麻烦再添一壶茶来，还要这个甜的。”褚攸真支走了满脸感激的少年，见卞木匠疑惑地望过来，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坐在椅子上点了点头，“本官乃清平司参知政事褚攸真，那人偶擅自夺取活人精血，教我等给抓了个正着，自称家在此处。你好生辨别，这妖灵可是你所蓄养的？”
大病初愈，木匠的脑子还迷糊着，他反应不过来褚攸真到底在说什么，只知道卯生大概在外面闯祸了。可卯生从没伤害过任何人，怎么会做坏事？这其中一定有甚误会，说开就好了。他愣楞地拉着人偶的手，一叠声儿地呼唤道：“卯生？卯生……你，你怎么不答话了……”
赵郎中有点儿看不过去，偷偷瞧了瞧师妹，顾及着师妹的心情可能不大好，到底憋住了没说话。还是葛大师这天生的混不吝，凑过去给卞木匠诊脉，顺便叭叭叭一通解释清了前因后果，翘着尾巴等人给他捧场说他术法高明。
然而卞木匠捧着妖气微弱、再也不会回应他与他聊天的人偶，忽然抽噎着哭了起来。
“这个嘛……倒也不是彻底没得救了。”葛迷糊见势不妙，收起尾巴老老实实地宽慰着木匠，却还非要卖个关子不可，“不知你可曾听说过，这十年来，江湖上出了一位风头无两的魂师，姓魏，名唤魏息吹是也？”
木匠从人偶身上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望着葛迷糊，眼角还挂着泪珠。
但他想救卯生，既然这位修士先生说有办法救卯生，他就一定得去试试！
就像卯生想要救他一样！
那个中立而不倚的魂师？褚攸真蹙起眉头，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魏息吹，出身于水天无涯的魂师，真容不详，年齿不详，行踪隐秘，性情也诡谲怪诞得很……但此人的确善于炼虚境之气以豢妖灵，甚至能令妖灵假化人形行走于白日，鸩羽试图招揽过此人，却失败多次——在座各位，谁能开出比鸩羽更丰厚的条件呢？”
葛迷糊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嚯”的一声仰起下颔：“这世上又不是什么都能拿好处来衡量的，当年咱身上半文钱都没剩下，先生不还是救过我一命？”
说着他便撩起长衫，解开左边云袜上的系带，又把袴腿儿直撸到膝盖上头去。只见他左腿膝窝之下尽是木制的义肢，与他大腿残存的筋肉紧紧相连，似乎已然长成了一体。那并不是普通木材所打造出的义肢，而是由虚境中的无根木所制成，关节造成球形与凹槽相套的式样，再附上精密的寄灵方术，使得这义肢除不通血气、且外形有些奇怪和简陋外，与葛迷糊自己原有的肢体并无分别。
哪怕是与葛大师认识了这么多年，赵郎中也还是第一次知道，老葛的腿是假的。
毕竟老葛平日里活动十分自如，甚至比普通人更灵活些，完全不受残疾的限制。如果这条义肢便是那位魏先生所制，那么此人的方术已然比他师父更高了一个境界……或者说，此人对待某些方术的态度也比他师父更加狂热。
“看吧，多棒的一条假腿！魏息吹魏先生做的！”葛迷糊眉飞色舞地炫耀着，活像街边高声兜售大力丸的江湖混子，“虽说品味是不咋地，就只考虑了实际的用处，一点儿都不好看，但卞师傅是专业做造像的嘛，等你找到了魏先生，你们好好研究一下不就成了。”
“可那是连鸩羽也找不到的人。”褚攸真倒不是故意泼冷水，他是真觉得这提议有点儿悬，鸩羽中不乏擅长追寻踪迹的邪修，倘若他们都无法寻觅到魏息吹的踪迹，那这位传说中的魂师不是早已不存于世，就是早已回了水天无涯去。
“水天无涯”乃是一处魂师所聚居的海岛，远在南洋之外，甚至有传说称其位于无墟之内，从没有擅自渡海去寻岛的人能活着回来。若非时常有魂师到陆地上游历，甚至与中原修士通婚，恐怕连水天无涯也要被当做是一则缥缈的流言。
而卞木匠毫无修为，又如何能凭一己之力渡过茫茫南洋？
灰袍修士放下了自己的袴腿儿，提着袜子，闻言不禁嘿嘿一乐，颇有些消息灵通人士所特有的得意：“鸩羽当然找不到人了，魏先生是住在虚境里的嘛。虚境里面的人想出来，从哪里都能寻得路径；外面的人想进去，那便要有专门的‘路引’和‘路标’才行了。我知道最近的一处路标在清河郡魔窟往西三十里的雁溪山上，叫凭松山房，手头也还留着当时从虚境中带出来的树叶，可以充作‘路引’，卞师傅只管拿着树叶去找便成。”
卞木匠有些心动，迟疑地望向褚参知。而褚参知同时也在考虑另一处要点：“此等避世之士，即便是偶尔出手帮助他人，也不会白白发一场善心罢？”
“……这倒是，得先满足了先生的条件，才能得到先生的帮助。”
“那么，魏息吹向你提了什么条件。”
葛迷糊一愣，正系着袜带的手指也僵住了，一张脸登时被这一问给炸得通红。这混不吝的祝由科弟子居然也羞涩了一瞬，咳咳地清了清嗓子，揣起手把脸转向旁边：“先生……当时……当时先生就是让我笑一个看看嘛，然后就把半死不活的我给捡回去了……我在凭松山房养了小半年的伤，也见过魏先生帮其他人——反正人家提出来的条件都不难，就是奇怪，忒奇怪了，什么要一支山下新开的桃花啦，要黑猫尾巴尖儿上三根毛啦，左右不会刁难那些真心求助的有缘人便是了！”
所以就只是要老葛笑一个看看么？怎么听起来像是有故事的样子……闷声旁观的赵郎中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心说自己大概是最近小画册看多了，连看问题也他娘的开始歪到那些滚来滚去的小画册的思路上了。虽然老葛的确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便是了……不是，所以如此说来，魏息吹倒也并不是什么形容可怖的狠辣角色，真心实意地去求一求，说不定真的能把这妖灵给养回来。
在卞木匠决定带着人偶去找魏息吹之后，几人便离开了泾北县。两口子前脚回到医馆，后脚又下起了大雨来，小郎中寻了个空隙，偷偷腻到师妹身边去，状似不经意地回忆道：“师妹还记得么，当初在泾南山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下得好大一场雨，还带了冰雹。”
“嗯，一晃都快三年了。”冯阿嫣有些没精打采的，感慨地重复了一遍，“三年了——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来？”
“我是想说，成亲后的第三天，不是要回门么……我寻思着，要不，到时候我们去泾南山住几天吧，我带你见见舅姑，你带我见见岳父，如何？”赵寒泾抱定她一只胳膊贴上去，略带些期待地提议道，“我们，你领着我，去三年前那个地方转一转吧。”
都已经过去了，我们都活下来了。小赵郎中心知自家师妹只是看起来冷情，实际上会偷偷把一点旧事惦念很久，也会背着别人独自回味伤口。或许这有些自大，但他确乎是想要陪在她身边，帮她分担那些沉甸甸的旧事——他们当初在山上约好了的，他要治好她的病。
即便如今二人早已经不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但赵郎中依旧要完成这份约定。
“好。”冯阿嫣晓得，所谓“三年前那个地方”，便是鸩羽曾经发动袭击之处，她把脸埋进他怀里，几乎要沉沦进这份温情中，再也不肯苏醒，“我们去看看吧。”
数旬后，雁溪山中。
木匠背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背篓，在山路上跋涉着。他已经走遍这座名为雁溪的山丘的每一个角落，却依旧没能找到一处名为“凭松山房”的所在。
先下山罢，到附近的村子和镇子上找点儿零工做做，把干粮装满了背篓再来……等存够了钱，倒是可以在半山腰这块儿盖一间小屋，景儿挺好的……卞木匠抱着人偶，轻声与它交谈，仿佛它还能够回应他似的。
忽然，一双木质的鹤足从上方的山岩上蹦下来，落到他面前。那人面鹤足的怪东西抢了他怀里的人偶便跑，跑得飞一般快，背后两只木头翅膀也跟着直扑腾。见卞木匠追得吃力，它忽然又停住了，蹲在前面的山道上，琉璃制成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操着满口又别扭又滑稽的腔调，嘻嘻哈哈地威胁道：“此山是我家主人开，此树是我家主人栽，要想把你家小妖灵赎回去，快快做个上好的新人偶当买命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