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衾鸳帐满春风,鸾烛交映一对红。两姓共成秦晋好,四邻同证李桃秾。玉簪琢罢银丝错,嘉礼逢前恶念逢。幻里斯人何处问,觉来不见黍方烹。——楔子
且说那“妖灵采血”之事告一段落后,卞木匠到青蒿县拜访了一次赵寒泾与葛迷糊,便带着人偶动身前往清河郡。剑修把属下塞到三七堂里休养,然而费主簿并不是个闲得住的,没几天便宣称自己完全好了,销假归队去了。正好庞徽也带着日渐康复的虞四郎搬回先前所租赁的房屋去了,医馆里总算是清清静静只剩下自己同阿嫣俩人,赵郎中雀跃地把小学徒打发到对门葛大师那儿背书,每天腻在阿嫣身边,一边享受着难得的悠闲,一边筹备着愈来愈近的婚事。
眼看着时节入了八月份,县城里几家点心铺子又挑起了各色月饼的幌子——颜彩鲜明的皮纸扎成一串“圆饼”的状,或用墨水描上、或用钝笔压上吉利的花样,再写满诸如“澄沙”、“南腿”、“八宝”、“莲蓉”、“芸豆”等馅料的名称,用竹竿子高高地挑在牌匾旁边,随着飒爽的秋风哗啦啦地响,引得路过的孩子们纷纷咽下了口水。
恰好此时,在外跟镖的崔师兄托人捎带来两盒酣久斋的月饼,分别是蜜渍茉莉馅儿、炒米乳酪馅儿、鲜肉芥菜馅儿与林檎杂果馅儿,都是西唐国中一般糖食铺子里吃不到的口味,俱用上好的猪油酥皮裹了,拿模子扣上胖乎乎玉兔捣药的花样,再放到石砌炉子里烘熟。虽然肯定不如刚从店面里买的新鲜好吃,但看看盒子上商号封条的日期,也不过才过去三日而已,味道还不算走样太多。
酣久斋的月饼确实是比外面的好吃。小郎中同师妹分了一块林檎馅儿的,又借着甜甜的水果香,腻歪了好一会儿才罢休。他砸吧着回味儿,忽然先前答应了请葛大师吃点心的事情,便与阿嫣打了声招呼,整理好扮猫时揉皱了的衣裳、滚歪了的巾帻,把四样月饼各拣了一块,用自家食盒装好,趁清闲提过去串门。
结果葛迷糊又在跟人吵架。
惹得他大动肝火的,倒还是上回那位;情形也同上次近似,都是葛迷糊自己气了个好歹,而死缠烂打的那位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八风不动,满脑子便只想着如何把金纸铺掌柜的给泡到手。或许是恰逢朔日的缘故,今天那年轻人仔细打扮了一番,穿着领菱纹提花的绢罗夹衣,巾帻边装饰着真珠攒蕊的翠叶金花,一应物什都是市井间顶好的货色,活像是一只开了屏的花孔雀。乍抬眼望过去,便能看出此人可比泽化坊里的老街坊们有钱多了,通身的潇洒富贵,愣是把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给衬得耐看来了起来。
然而再有钱也没甚用处的,赵郎中莫名有些同情这大兄弟,满腔痴情,生生付错了人。葛大师他就这么一颗芳心,怕早都是交待给那位魂师先生了,有钱也余富不出地方嘛。为了不引火上身,他便提住食盒,进了屋贴着门框边儿围观,尽量减小存在感,不接话不插嘴,等俩人吵完了再送月饼,也算是没花钱白在家门口看了一场好戏。
但末角儿之一显然并不打算把这场戏给演下去,见对门儿就蹲在一边瞧热闹,葛迷糊气哼哼一拍算盘,趁机冲着“花孔雀”恨声道:“现在生意来了,你能滚了吗,甭妨碍老子做买卖!”
那男子登时露出一副十分受伤的神色来,仿佛是开屏失败、被人揪着尾巴扔到了外面街上去。但他却并没有因此而翻脸,只摆好了隐忍模样,仍是平静而纵容地恳求着,看起来分外可怜:“掌柜的……”
小赵郎中想,或许自己可以借鉴一下这种神态,倘若用对地方了的话,简直有够勾人的。
“……”果然,强硬如葛迷糊也因此心虚了一瞬;然而葛大师到底是葛大师,不过半息的功夫的再度做好决定,铁了心要把人轰走,“不去就是不去,我与您非亲非故,可受不起您这份儿请!先前您定的东西鄙人可以尽早交付,但钱货两讫后,麻烦您别光顾我这小铺子了,咱招待不起!走,赵郎中,有事儿咱去你家说!”
被葛大师扯起袖子便往外走,某赵姓郎中登时察觉到,那大兄弟的怒火全聚集到了自己身上——假如人的目光当真可以凝实成刀子,那么现下他已然是被三刀六洞捅成个筛子模样。赵寒泾心里叫苦不迭,思忖着该不该同这位点明,他根本是妒忌错了人,省的对方小心眼儿来报复自己;可就老葛这么张铁铸铜浇的厚脸皮,动一次真怒也罕见极了,这会儿要是再提魏息吹,说不定能闹得把这条街都给掀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小赵郎中还想在街坊里跟师妹热热闹闹办一场昏礼,只好把这口气先忍下来,等翻过篇再跟葛迷糊敲竹杠。
待走进医馆前堂,见偌大个门面里只有坨吭哧吭哧抄着书的小海山,葛大师才松了口气,颓废地桌子上一蹲,俩手爪子抱着脑袋诉苦:“你早瞧出来了罢,我心里头有人,压根儿就不是这种毛头小子能比得了的。呸,这日子过的,跟守活寡有个屁的区别,还总有狗日的二缺玩意儿想来踹寡妇门!也忒他大爷的缺德了!”
“你该不会,真个还忘不了你那位……救命恩人罢?”赵郎中打开食盒盖子,也顾不上看口味儿,随便抓起来一枚月饼便塞给了葛迷糊,“吃个甜的缓缓?”
葛迷糊剥开月饼外面那层纸,咬一口咀嚼完咽下去,竟然颇有些怀念地捧着那饼,感慨道:“那个谁,就,那谁,特别喜欢茉莉花儿。”
……看不出来,精细鬼儿居然还是个情种,赵郎中一巴掌拍到脑门上,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了。平心而论,葛大师虽然平日里总一副不靠谱的浪荡作态,但真有事儿的时候,这位祝由科弟子还是足够正经的。既然对门儿帮过自家这么多忙,如今人葛迷糊有了烦恼事,自己要不搭把手,总觉得良心上不甚安宁。
呼,赵寒泾叹了口气,这大概也算是他害怕与人有过多的接触的缘由之一:“那你要如何,你今年都三十多了,要是没喜欢的人,还自罢了——毕竟练一辈子童子功,那也算得是一种坚守道心——不过,老葛,你当真想好了么,你这是真的倾慕人家,想跟人家朝朝暮暮,而不是单纯因为救命之恩、感激到打算以身相许?”
葛迷糊没答话,捧定了饼,一张脸红得熟透。
行吧,还真是老房子起了火。
“那……那位对你?”赵郎中含蓄而斟酌地询问着。
一问之下,葛迷糊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这么一沉默,赵郎中觉得十分尴尬,便有些后悔搭这茬。坦诚来讲,赵寒泾本就有些不敢与人沟通,连他自己跟阿嫣相好乃至于成婚的机会,都是毫无头绪、全靠对方恰好也喜欢他才挣来的,说白了就是仗着运气好,这导致了他其实对如何去争取一份感情毫无经验可言,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不继续伤害对门儿,就只好跟倒霉邻居大眼瞪小眼。幸亏这时候外面“噔噔噔”响起阵阵蹄子扣在石板上的声音,但见一穿戴不俗的中年妇人翻身下鞍,慌张跑入医馆,人还没站定,先抻着颈子高声唤起来:“冯先生!冯先生可在?”
“在在在,我喊她去。”一看这又是哪家后院有了急诊要出,赵郎中趁此机会就这坡下了驴,放着葛迷糊在前堂吃饼,自己把阿嫣从后院找了出来,且顺手帮她提来了药箱,凑到她耳边小声嘀咕道,“能治就治,不能治就明说算了,咱又不差这一户两户的名声,稳妥为上。”
他知道许多人家的后宅里总有些不干不净的事情,做郎中的一个不慎,被当猴儿陪着耍一圈都还是轻的,严重起来,保不准要替人背黑锅。
“晓得晓得,保证不沾那些乱七八糟的瓜落。”冯阿嫣匆匆披上青褂子,又把药箱背到身上,偷偷拉了下师兄的手,感觉他这几天终于把先前苦夏掉下去的称给胖了回来,手感重新变好,于是又捏了捏,“葛大师那是怎么了?怎么蔫眉耷眼的?”
见她匆忙间扣窜了外套衣襟的扣襻,他一边帮她解开重新扣好,又理顺了一侧不甚平整的外摆,一边解释着:“他老房子起火了呗,回头咱们再细讲。”
她忍不住轻轻抱了师兄一下:“得嘞,回来再说,我先出门啦!”
上门请郎中的那位妇人,乃是甜水坊钱举人家内宅的管事娘子。除了自家所乘的那匹骡子外,她还另牵了一匹过来,为的是剩下路上的时间。冯阿嫣估摸着事态紧急,未曾多问便驾上一匹骡子,随妇人到了钱府。但令冯郎中吃惊的是,进门之后,她先是被拦在了厅中,再三保证自己一定遵照医德守口如瓶、甚至不得不签了字画了押之后,才获准进到内室诊病。
原来钱家夫人并非得了什么急症,而是自尽未遂。
钱孝廉与妻子感情融洽,本就是举县皆传的一则美谈,而钱家夫人亦贤名在外,二人举案齐眉,哪怕偶尔争吵,也不过是各自别扭一会儿便和好如初,总不会生出什么嫌隙、积怨来,哪里有甚么缘由,能严重到自戕的地步?他见妻子神情恍惚,不像是清醒样子,怀疑她是突然痰迷心窍、得了什么疯病,这才特意从外面请了可靠的医女,又怕担忧成真、消息传出去坏了内人的名声,反复确认这位冯先生不会出了门乱讲,方敢放心她为妻子诊治。
而冯阿嫣甫一迈进内室,便敏锐地察觉到,这间屋子里,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