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孝廉虽有才名,却并非本地人士,乃是为了求学而携妻客居于此,所以并未购置房产,只离老师家就近租赁了一处四合院子,拢共不过只两进。钱夫人平日所起居的房间便位于后院正房,虽然不及远在京畿的钱氏大宅宽敞,该有的家什、摆设倒也一应俱全,屋里还悬了时令冷香所制成的香囊。
但见得房中梅子青的小开片冰裂瓷瓶里斜插几支千日红,月白靠枕上绣着流云丹桂团成的花样,银钩束起茜色的菱纹纱帐,清爽应时,显然有十分用心地布置过。然而冯阿嫣愣是嗅出了一股子危险的味道,本能地警惕了起来。仿佛此处并非是一间装潢温馨、精致的居室,而是坐落于荒山野岭间的一处密林,噬人的猛兽躲在重重叠叠的枝叶之后,瞳仁悄无声息地随着旅人的跋涉而转动。
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窥伺着此处。
于是冯郎中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的样子,如往常出诊一般坐到床榻之前,仔细观察起钱夫人的状态来。钱夫人年近三十,生得副温婉秀丽的好相貌,岁月非但没能削减其一二,反而令她打骨子里平添出一段庄重且雅致的气韵来。一头鸦雏般的秀发披散脑后,钱夫人安静地倚在床头软垫上,噙满泪水的双眼直勾勾虚望着,不知目光落在何处,唇色亦苍白非常,虽是仓皇无助的失神之态,却因此而愈发地引人怜惜。
饶是从前在京中见惯了绿鬓朱颜,冯郎中也不得不为之扼腕,倘若钱夫人真的患上了疯病,岂不可惜了这么位柔似渌水般的窈窕淑女?待细细地诊过脉象,却又与痰迷心窍的症状不同,反而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冯阿嫣一时拿不准这对贤伉俪是否如传言中那般恩爱,只好旁敲侧击地打听着,试图藉此对目前钱府的情况进行判断:“先前夫人……用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枚玉簪子。”接她前来的仆妇尽责地回答道,“那簪子是昨天少爷特地买来送给大少奶奶的,少奶奶欢喜得紧,之后且一直戴着。谁料到打晌午过后少奶奶便哭个不停,也不知是何缘由,竟要用那簪子扎自己的脖子,万幸当时小绢就伺候在旁边,好说歹劝的,总算是给夺下来了。不然隔年二月便要贡试,少爷还有什么心情进京去应试?”
“那簪子现在何处?可否容我一观?”瞧这仆妇答起话来,虽然言语间极偏向钱孝廉,却也因而洗脱了说谎的嫌疑。观其体态气度,绝不是寻常富户所使唤得起的,钱夫人出身较低,仅为清贫司库之女,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而仆妇称钱孝廉为“少爷”,更坐实其乃京畿钱氏家仆的身份,看待后嫁入钱家的媳妇,自然不如服侍本家少爷时那般纵容关怀,甚至还有一丝丝对主母“自己想死也不体谅一下丈夫”的埋怨。
若她此刻弄出副哭天抹泪的惺惺作态,冯阿嫣反而会怀疑,这是钱孝廉想换个家世更好、对其仕途更有帮助的老婆,而搞出来的一场诡计。
既然这夫妻二人的感情差不到哪里去,那么由此看来,这房间里的异样感并非来自于户主钱孝廉,而是来自于某样能致人失常的物件——如今最最可疑的,便是仆妇所言的那枚玉簪子了。冯阿嫣原本还担心,对方或许不肯配合、不愿意多谈这种丑事;但仆妇多半得了钱孝廉的吩咐,虽不情不愿,却也到妆奁处,打算将那簪子翻找出来给郎中看。
“如何?”钱孝廉在外面等得急,干脆快走几步进到内室里;他不敢确认自己的妻子疯了,也不想相信性情一贯坚韧可靠的妻子会疯,只好抱了一点隐约的希望,隐晦而含混地询问着,“内子她……她应当并无什么大碍罢?”
冯阿嫣中规中矩地回复道:“孝廉放心,就夫人今日病状而言,应当未曾罹患失心疯或癔症,只是受了些惊吓,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吃两副压惊的药,您再好生安慰她一番,或许便能大好了。倘若两三天后仍有言语不畅之症,或是无端哭笑不止,尽可再传冯某来复诊。”
她在县城里各家后院游走了三年,什么时候该用什么词句一早边斟酌妥当了的,从未出过差错。可这一次钱孝廉倒像是和尚听到人骂“贼秃”似的,登时蹙紧了眉头,忍了好一会儿,方才尽量符合礼数地向冯郎中致谢:“我明白了,有劳冯郎中,内子便仰仗您照看了。”
表面上,冯阿嫣客客气气地应下了,可她心里几乎是下一息便意识到,钱家的确有什么不能对外明说的事情……而这件事同钱夫人受惊自尽或许有着莫大的关系。
恰在此刻,另一厢乍响起那仆妇满声慌张的呼喊:“少爷,那簪子不见了!”
“莫非是哪个婢子手脚不干净,看这簪子值些银钱,便趁乱偷去了?”钱孝廉的面色愈发阴沉,他命随行的伴当——也正是那仆妇的丈夫去关院门,勒令今日来过内室的下仆都暂放手头的活计、聚集到院中去,并在府内展开了搜查。
并不怎么可能。冯阿嫣八风不动地端坐在椅子上,心里默默腹诽道,虽然读书人时常讲究“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寻常人还是要怕上一怕的。尤其是这些靠在富裕人家做工来维持生活的下仆,没什么闲钱去找乐子,平日里就靠那些稀奇古怪的小道消息消遣一二。这么一支诡异的簪子,就算它十分值钱,但只因它在“主母自尽未遂”这一桩丑事中扮着凶器的角色,再经由众人私下里各类添油加醋的揣测,便可为之附加上无限的恐怖,根本没必要耽误大家的工夫来搞什么搜查。
……算了算了,就当是换换脑子了。这几天一直在跟师兄商量成婚时那些琐碎又很重要的细节,譬如衣裳要配的什么绦子、髻畔要簪的什么花,再如门匾上悬着的红绸要结成什么样式、请哪位街坊来放第一挂鞭炮,邀谁家的闺女做提灯开道的童子……虽说有六婶子帮忙张罗了一部分,可大头还得是二人自己拿主意,别说是不擅于筹谋计算的小郎中,就连冯阿嫣也折腾到脑仁子嗡嗡地响。得亏“商量昏礼筹备”算是正式拜堂前偷偷腻歪的一个好理由,双方互相也都体谅着,不然可当真是糟心极了。
说白了还是因为自己和小师兄太紧张,生怕哪里办的不够好,万一留下什么遗憾,以后再想补偿可就难了。
她正走着神,满后背寒毛忽然毫无征兆地炸了起来。不对,有情况!那窥伺此处的东西现身了!冯阿嫣霎时警惕起来,一番探查之下,竟察觉到那异样的来源或许就在自己的药箱里。药箱正放在一旁的圆桌上,随负责搜查的仆妇摆弄,其间也有另几人凑近过,她自恃箱子的锁是自己配的,需以特殊手法才能打开,所以并没在乎。难不成,这次是自己大意了?
“少爷,婢子打不开这箱子。”果然没多时,那仆妇便难为情地望向了钱孝廉。其实仆妇未经准许便试图借由搜查来翻检她的东西,已经算是越线之举,尽管冯阿嫣也想看看自家箱子里出了什么猫腻,她却不会真个忍气吞声,把这茬轻轻揭过。
虽然表面上不能够翻脸,得看顾着钱家夫妇面子,但明目张胆给人下绊子的办法可太多了。冯阿嫣也算是在京城学了满肚子黑水的人,她一边主动上前去拨着机括开箱子,一边带了笑,刻薄地“奉承”那仆妇道:“您这般受主家看重的,想做什么不过也支使一句话的事儿,怎好劳烦您亲自动手?”
丝毫不出她的意料,钱孝廉原先还默认了仆妇搜查药箱的行为,听过冯郎中这嘲讽后,看仆妇的眼神登时就变了,只冷冷地吩咐了一句“素姐,去厨房催催灶上的甜汤,夫人该用点心了”,便把她从这事件里面支了出去。素姐愤愤看一眼冯阿嫣,却只能依着少爷的指令,出门往厨房去了。
冯阿嫣早察觉自己的药箱里有问题,但真等掀开时,看到里面横着的那一枚错银玉簪,还是吃了一惊。似这般凭空消失凭空出现,足可说明盯上钱府的是个修士,这是葛大师跟褚参知他们才对付得了的,倘若她贸然行动,说不定吃亏的还是自己。
她又怕这位举人老爷一时受了刺激拎不清,非要跟她纠缠到县衙去、误了找出幕后黑手的时机,只好端着一副不卑不亢的冷淡模样,提醒道:“如您所见,冯某半分未曾离开过这位娘子的视线,进屋后也一直未曾离开过这张椅子,更遑论去接近夫人的妆奁匣子了。”
“但先生的药箱并非一直未曾离开过先生。”钱孝廉叹息一声,他听说过这位冯郎中的名头,知道本地的妇人们有多推崇她,知道她跟漕帮的江湖客与自己老师家多有交好,也知道方才纵容素姐沾了人家一身腥算不得什么明智的举动。但既然簪子的确是在她的药箱里发现的,他只能硬着头皮,坚持去求一个水落石出,“请恕我唐突,这也是为了您的清名考虑,请先生同我辨认接近过药箱的使女与小厮。”
点头称是,冯郎中同意了这个提议。虽然此举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起码钱孝廉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于是玉簪被从箱子里取出,直接摆在桌面上显眼的位置,那些有机会接触到箱子的几名使女都被唤到内室来,一个个走近了教冯阿嫣去辨认。
然而,还没等折腾出个结果,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这玉簪忽而跳了一下,就这么再一次的消失了。